第十章伤痛地
她想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
爷爷对我说:“你老嬷嬷为啥临终时说‘黑夜成人’呢?她以前说过喜欢黑夜。她说,你看,小孩儿生下来,什么时候长啊,白天你眼瞅着,眼瞅着,瞅得眼珠子掉下来他也不长啊。他就那么长那么短,蹬歪蹬歪,皱皱巴巴。过一黑夜,也就长了,再有一黑夜,又长了,长得白白胖胖,人见人爱。先是头发一点点变黑,小腮一点点变红,还有小指甲一点点露出来,长牙了,一颗一颗钻出来。孩子都是囫囵着在黑夜长的。你留心就能看到,你粗心就看不到。我接生下一个娃儿,用手掂量掂量,过一夜,再掂量就觉得坠手。庄稼也是,你看坡里的麦子、玉米、花生秧、地瓜秧,菜园里的茄子、芫荽和豆角,树上的苹果和石榴、柿子,白天,你眼瞅着,不长啊,可是待一黑夜,你到地头上去,那玉米长了一拃高,还有韭菜、葱蒜大姜,都一样。有天夜里,我睡不着,我到咱家西岭上的玉米地头去,我蹲在地头上,嗅着土香(夜里的土味儿,最香)我就听到玉米在拔节,咯吧、咯吧、咯吧,那是玉米在长呢!像人累了伸懒腰,我蹲了大半夜,衣裳上都让露水打湿了。我怎么不长呢?我也长啊,我长皱纹了。当时我就想啊,孩子长,也该有声的,只是咱听不到,耳朵还不灵。咱的耳朵啊,不如狗灵。别小看了狗。也不如鸟灵,鸟比狗还灵,叶子一动,鸟的翅膀就动。还有呢?为啥喜欢黑夜?白天你要装,要穿着衣裳,要看人脸色,可是黑夜,你不用装了,你脱了衣裳,多余的都脱了,脱得一丝不挂,光溜溜的,赤条条的,像人生下来时候一样,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你愿意做鬼脸就做鬼脸,你愿意笑就笑,愿意哭就哭,愿意闹就闹,愿意骂就骂,愿意放屁就放呗!要没有黑夜,我真能憋死,俺是山里人,气性大,事儿真来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犟脾气。我啊,最愿意在黑夜里,夏天到浯河里扑通扑通(洗澡),那时候,浯河水最清,洗完蹲在岸上,脚底下是细沙子,夏天晒得热乎乎的,那真是个舒坦。一个人来去无牵挂,听着浯河的水声哗啦哗啦响,还有青蛙的叫唤,跟着水声和蛙鸣,心会飘到很远。”
爷爷说我亲老嬷嬷有一句口头禅,让浯河水一路把她漂到沂水,跟着沂水,漂回老家。其实,我亲老嬷嬷到老也不知道,浯河是往北流,流到了大海,而沂水呢,是往南流,流到了淮河,从淮河入了大海。可是我亲老嬷嬷,就那样想。她怎么想,都是对的,她不管方向,她想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她爱坐在门楼前痴想,有时低头瞅着脚尖,有时眼瞅着门前的树梢,但她听着的是浯河的水声和燕子的呢喃,燕子衔着浯河的泥沙在我们的房梁屋笆上垒窝呢。没事的雨天、雪天,她就那样痴呆呆地托着下巴坐着。
我那个孔老嬷嬷最看不惯亲老嬷嬷这个爱发呆的姿势,她跟我亲老嬷嬷不一样,她一直端着。整天板着个长脸,见人不爱搭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得像个家谱上的绣像。雨天里,她爱坐在太师椅上,有时拿一本线装书,随便地翻翻,有时也哀叹。我爷爷就怕孔老嬷嬷拿着书,一让她看见,她会考他。
我亲老嬷嬷,刚进我们公冶家门时,不敢多言多语,可是等她有了我爷爷、有了我五爷爷和大老姑,慢慢地跟孔老嬷嬷就磨合得好了一点。孔老嬷嬷要说啥,她眼睛一挤,脖子一扭,撇撇嘴:“夫人,俺就是个丫鬟身子!放俺一马吧。”顽皮地朝孔老嬷嬷一笑,孔老嬷嬷也就拿她没办法了,说一句“好你个‘稳婆’”。
我读了《聊斋志异》才知道,稳婆,就是接生婆。比如《毛大福》中说:“昔一稳婆出归,遇一狼阻道,牵衣若欲召之。乃从去,见雌狼方娩不下。妪为用力按捺,产下放归。明日,狼衔鹿肉置其家以报之。可知此事从来多有。”
孔老嬷嬷还有一样,看不惯我亲老嬷嬷的手。她说我亲老嬷嬷的手脏,过年摆供的祭器具,什么烛台啊、酒杯啊,都不让我亲老嬷嬷碰,在孔老嬷嬷看来,她依然是个丫鬟,是个下人。孔老嬷嬷最不能容忍的是,我亲老嬷嬷的手为人接生,沾上了腥气,不干净。
我上中学时学过鲁迅的《祝福》,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小说,里面有个情节,让我想起孔老嬷嬷和亲老嬷嬷。我试着背一背——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我亲老嬷嬷当时也如祥林嫂一样,在孔老嬷嬷眼里,是不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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