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在军
又到教师节。扳着指头数了数,今年是第36个教师节了。
1985年的第一个教师节,村支书给我执教的村小学办了两件实事:买了一把暖壶,砌了一个花坛。
当时,村小就我一个教师,是老师,也是校长,一个人教了三四个年级二十来个孩子。那些年山区村村有学校。学生少,教师也少,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教学形式。在山区,这叫“复式教学”。
记得那年,还在春天呢,报纸上、广播里就开始宣传,国家设立教师节了。各村老师碰上了闲聊,说有教师节了,还是第一个,肯定很隆重,估计镇里会开个庆祝会,弄不好还会发个人造革提包、搪瓷茶缸什么的。
从春天到夏天,又到了初秋,节日在盼望中渐渐临近了。各村大队部的墙里墙外,多了一些“热烈庆祝第一个教师节”“国欲兴,必先尊师而重教”之类的标语。当然都是教师去贴。贴的时候,遇到看热闹的村民问,少不了一遍遍解释:老师有节日了,今年第一个。村民笑曰:是不是买个猪头过生日那样过节?贴标语的笑,村民也笑。
标语贴完了,风吹日晒,娃童撕扯,几天功夫就缺头少尾了。忽一日,暑假刚开学吧,村支书王常会到了学校。我正准备敲钟上课,他进门就说,教师有节了,上头今天开了会,让各大队为村小学办几件实事。开会的时候我想好两件。这一嘛,你那办公室的暖壶不保温好多年了,因为大队没钱,就这么拖拉下来了。这把暖壶好像是土改的时候刚成立学校时大队里买的,换了七八个教师,暖壶也没换,估摸着暖壶胆的奶嘴破了。买把新暖壶,天冷的时候也能喝点热水。这二呢,把咱小学校院墙砌起来,再美化美化砌个花坛。还有一个星期就是9月10号了,这事得抓紧办。
村小学几十年了一直没院墙,一排八间房子摆在那儿,出教室就是校园兼操场,一亩多地,杂七杂八地长着几棵弯弯槐树,村里人隔三岔五地拿斧头砍些树枝去喂羊喂兔,树弯枝秃不雅观。树没树样,学校不像学校样。学区李校长来检查说学校太荒凉,这里常来些记者呀领导呀,老这样子可不行,得美化美化。
王常会听了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旱烟袋磕得鞋底梆梆响,说一切听上级的,砌院墙,美化美化。说归说,好几年了,可一直没钱。看来这回要动真格了。
我让娃们自习,和村支书拿一根竹竿满院子比划设计,哪儿拉院墙哪儿砌花坛,哪里竖国旗杆子,哪里栽花,哪里栽树。下午,王常会就召集村民砌院墙。几天后,院墙砌成,接着砌花坛。
石匠张松道在建筑工地打过工,说花坛其实不难砌,城里学校见过太多了。圆圆的圈,“十”字花孔。圈大圈小根据院子大小决定。
说着,就开始砌。先用高梁秆一头扎个钉砸在地里,另一头转圈划出个直径3米的圆圈,沿圈砌一层大理石当底座,上面砌砖。这样一层层地砌上去,周围一圈村人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指划,松道松道,看这里歪了那里斜了。张松道也不听,得意地指派这个指派那个:你搬砖你运沙。
中午放学的时候,花坛砌成。张松道拦住学生一遍又一遍地吆喝:都隔花坛远点走,碰塌了就把我的手艺砸了。花坛谁砌的?多少年也别忘了,当了省长也要记住,你松道叔某年某月某日砌的,谁忘了揍他个小狗头。学生们齐嚷:忘不了忘不了。
王常会来了,挎一提篮,里面有两块豆腐几头蒜,一碗咸辣椒,两瓶“沂水白干”,几个酒盅。几个小娃看见了追着王常会要吃的。王常会捏起一个咸辣椒往小娃口里塞,吓得小娃哇哇叫着散去。
摆上酒菜,张松道要坐正位,王常会一把把他拉下来,说尊点师重点教行不行。张松道挠挠头皮坐到一边,我推让不过只得坐上首。几盅酒下肚,张松道舌头开始发硬。他说:“记住,工钱不要了,为下一代作贡献了,为第一个教师节做贡献了。上级来人要说,张松道砌的花坛。”我和王常会答应着,忙又给他倒酒。
张松道指指花坛说,光秃秃的可不行,刘胜家有棵大雪松,让他作贡献,刨来栽上。
饭后,我和王常会去了刘胜家,常会一个劲地往刘胜嘴上塞烟,一边塞,一边大讲美化学校的意义,刘胜莫名其妙。“把你的雪松贡献上。”王常会亮了底牌。
刘胜一激灵,问,有什么说法。
王常会说,咋没说法?你的娃也要上学的,你的娃的娃也要上学。大家教育大家办,不白贡献。刘胜支支吾吾,这棵松苗我搭上五斤酒换来的。王常会说:给你十斤,52度的,沂水白干。
刘胜呼地站起身来喊一声:刨,作贡献了。
一袋烟的功夫,雪松刨出来。带了磨盘大的土块。刘胜找来几根木杠子,拴上绳,四个人喊着号子抬到学校。花坛正中央早有人刨好坑,大家齐用力抬过去栽上。
王常会围着花坛转着圈说:美化不美化就是不一样。站在一旁的我,突然对国家设立的这个节感动起来。
如今,行走在乡村,最好的建筑是学校。那一排排青砖红瓦的教室,那三季有花四季常青的校园,记录着共和国七十多年的变迁脚步,记录着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的巨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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