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长（外一章）

□张秀云

春风一定是很长很长的。它从南向北，从东到西，遥遥一路，绿了江边柳，红了塞外花，所过之处，泥软了，水暖了，燕子唱歌了，农人归田了。它带着战胜北风的豪情与惬意，快哉千里，一路浩浩荡荡，把冬天的萧索破败扫荡得干干净净。若是在少年，这个时候，我早已甩掉肥厚的棉袄棉裤，换上夹衣，迫不及待到野外疯跑去了，上树掏鸟，攀墙折花，在风里拼尽全力追一只刚刚出场的蝴蝶，很快就把雪白的小脸吹得乌黑。“春风摆柳，黑妮出来丢丑”，那时候，母亲不无担心我的将来，总笑着这样责骂我说。而今，风还是那样的风，当年的黑妮，早已成黑媪了。

风把春天变得如此温软明媚，谁不被它惹得心思萌动，不想出来吹一吹呢？怕什么粉面成乌面，御着它飞一飞，看看桃红，闻闻莺声，想想都觉得美。没有翅膀，滑翔一段也是好的，春风那么轻快，再笨重的人也能滑翔一段，再严正再木讷的心也按不住波澜起伏。孔子他老人家脸板得正吧，动不动就什么安邦济世什么礼乐文章，那天组织几个徒弟开会谈理想，一个个都那么高大尚，他也听得厌烦了，昏昏欲睡的，只有曾晳的话让他精神一振眼前一亮——“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个理想，一下子就击中夫子秘不示人的内心，是啊，暮春时节，换上轻薄夹衣，五六个成年人和六七个小孩，一起跳到沂水里洗个澡，在舞雩台上吹吹春天的长风，然后一路高歌着回家，可比治国安邦惬意多了！

春天的暖，可不光是风吹的，更还有大地的心跳呢。土地被东风这长长的起床号吹醒，青蛙止了鼾声，蚯蚓停了梦呓，冬眠的小甲虫们全都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伸懒腰的呼同伴的穿衣裳的，窸窸窣窣累出一身香汗来，更有那些花呀草呀树呀，用尽全力生根抽芽长叶开花，也忙活得香汗淋漓，于是，大地就心跳加剧气喘吁吁，就氤氲出热腾腾一层雾气来，那雾气若有若无轻纱一样蒸腾着，本来只安静地向上蒸腾，却被远道而来的风裹挟着，螺旋向上，向北，向西。春风长，地气升，所以，这个时节很适合放风筝。抱一个大的老鹰风筝，到野外去，在刚刚返青还没有开始拔节的麦田里奔跑，把它放飞。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那老鹰真的就是冲天而去的，飞得真高，先生固定下来的镜头里，只有我和孩子两个人，仰着头高举着手中的线，老鹰早就远远地飞出镜头之外了。

“想和你一起去吹吹风，吹吹风……”张学友的这首老歌，很容易让人在春天的风里想起，下面的歌词是什么呢，记不太清，好像有那么淡淡的一点伤感，这样遍野莺啼绿映红的春天，伤感就不必了，只唱这一句就好，“好想和你一起去吹吹风，吹吹风”，扯高嗓门唱，唱成摇滚，唱成嘶吼，唱成千里快哉风。你要记得，你还欠我一场看春，等我有一腔浩然气的时候，你记得要还我，那个南外环的春天。

安之若树

喜欢树，希望能做一株树。最好长在深山里，不闻人语，只看的见苔藓攀爬白云飞卷，只能听到泉水叮咚鸟声啾啾。最好是一株乔木，落叶的那种，洋槐也好，苦楝也好，很高很挺拔，春天里顶一头花，秋天披一身黄叶，待冬天来，浓妆卸尽，骨骼铮铮抱臂而立，立在北风里，枯黑的枝头再开浓浓一树雪花。

一株树是最安静的。风或鸟，把一粒种子送到哪儿，只要一点土，它就扎根了，阳光雨露里，只要生长就行了，静静地生长，没定什么目标，没想要高过谁，更从未想过要奔走。树把生命和成长安然成一种静态，像山石，像土地。谁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话不对，风再狂，树也一直都是静的，不躲不藏，也不生抱怨，你看枝在动叶在摇，那只是表象，只是它的肢体在动，只是听之任之，只是笑对，不挂怀不抗争。它的心，一直都是素的。安之若素。即便被连根拔起，被刀劈斧削，它依旧是恬然的，变成了桌椅，变成了门窗，或者变成随时要燃烧的一根火柴杆，它也是恬淡的。一株树，就是一个入定的老僧，禅心在，眼中没有物，明镜不是台。

人难以安静，是因为人总有欲望。欲望这东西像火种，它会烧成熊熊大火，烧得人起坐不能平，心中好似揣了万千甲兵，忽东奔忽西突，呼啸着来来去去，乱了阵脚。乱了，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那粒种子，原是落在何处的呢？欲望障眼，路在脚下不知有路，根在脚下而觅不着根。树从来不会失却位置，它从来就不欲动。人有欲望，就不得不动，不得不奔逐，不得不折节。潘安那个绝世美男，旷世才子，在你心里，当是安之如树的吧，一样不，他欲谋贵。想当官，就得讨好上司，讨好当权者。你看，远远地看见权臣贾谧的马车过来，远得还只能看到一片扬起的烟尘，他就慌忙站在路边，对着那片尘土深深作揖了。那一拜，折尽了天下读书人的风骨，惹得后世多少书生效仿着，也成了一株株走失的树。

当然，能让人摧眉折腰的，也不仅仅是权位财货，“痴”个这字落在情上，比人间所有欲望都更磨人。唐伯虎算是骨骼清奇的士子了吧，为了一个秋香，也放下身段，自卖自身去当拎包的伙计了，哈着腰，陪着笑，低着眉眼，只要能得见佳人。好在，结局到底圆满，因为抱得美人归，才演绎成一段佳话。只可怜了薛涛那样的，那个人一走再不回来，雪落了没来，柳青了没来，一年一年。她迢迢千里寻去，又落落寞寞归来。还说什么好呢，等待没有用，乞求没有用，当初不合种相思，还是收收心，拿道袍把绮罗衫换下来吧。哪儿也别去了，就在浣花溪边，以一株树的姿态，煮茶焚香，调素琴阅金经，做个素心人吧。

一个奔突的人修炼成一株安静的树，这中间，要经过多少山石呼啸烈焰灼身？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晓吧。既然已入前尘，曾经的痛，就不要再回味了，就好好做一株树吧。只要是一株树，在闹市也可以安静的，喧嚣声中，安静地开花，安静地落叶，安静地受风吹雨打。回首风烟，影影绰绰中，那些望尘而拜，那些围追堵截，那些寤寐思服衣宽心破，都是谁和谁的不堪呢？

还是做一株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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