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游

旅行可以是一种境界。丈量大地，检阅山河，仰看他乡明月，俯视异国万物，这会是何等的壮怀与豪迈！

旅行见证神奇。那神奇的千面土地、神奇的异域生活、神奇的别样文明总会一次次地把不同肤色、不同年龄、不同国度、不同民族、不同层次的人感动。而这种感动又具有内在传染性，会很快传染给那些像树一样不能远行的人们，诱惑他们不得不从生活中拔出自己的根须，奋不顾身地扑向远方。

旅行打破了线形生活，每每使人们走向立体的生命。那些五颜六色的风土人情啊，总是把我们的视野打开、拉长、呈放射状开放，使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得以层叠、累加、丰富与充实。而当经验的谷仓满盈之时，也基本上是人的完满性可以得以体现的时候了。旅行是精神的穿越。穿越现在，穿越世俗，穿越现实，回到古代，回到历史教科书，回到理想中，去开疆拓土，去爱恨情仇，去轰轰烈烈地展开第二种、第三种、第N种生活。

让精神再飞一会儿，让灵魂再飞一会儿。

毕竟，旅行就是心灵的远行。

旅行甚至可以说还是人的本能性行为，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个重要特征之一。动物是不会旅行的，它们只会奔跑或游走。直立行走是人类脱离猿界的一个伟大进步，它的意义也许不只在于获取更多的食物，也许是为了更好地看清远方。

远方总是有更多更诱人的风景。

从“番禺始作舟”，到现在我们有了火车、飞机，甚至还有了高铁、潜艇、航天飞机……

我们一遍遍地把速度刷新，为了更远的远方。

游山玩水的自然审美活动，在中国起源很早。根据太史公司马迁的说法，“漫游”之举，甚至在三代之前就开始为贵胄们所好。这种情况，到春秋战国时期，已成为整个社会的风习。

孔子曾周游列国，他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孔子经常和弟子们一起出城游玩，沂水和沂水南岸的舞雩台，就是他们师徒常去的处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春秋战国时期的漫游之风、人们时兴的山水之乐于是在这里也得到了最优美最经典的表述。

国君的游山玩水常常会是无度的。齐景公、蔡灵侯、楚昭王、楚襄王等，耽于山水，每每得意忘政。《韩诗外传》上说，“齐景公游于海上，乐之，六月不归。”这真可谓中国历史上沉醉于海上旅游的第一人。后世的皇帝中，最喜游历的，怕要数秦始皇与乾隆帝了，那种气派与声势，终使帝王旅游登峰造极。

平民的游历却难得有记载，有也只是偶尔夹在文字当中，需要我们戴上放大镜细看的。《诗经》中的多首诗篇描写了平民出游的场景。《邶风·泉水》描述出嫁后的女子对祖国的怀念，想回去探望而不得，于是出游排忧：“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这是驾车出游。《卫风·竹竿》描写女子回忆少时在娘家的乐趣：“湛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这是驾舟出游。《王风·君子》《郑风·有女同车》也表现了男女相约出游的欢乐，后者有“将翱将翔，佩玉将将”之句，状写在车上飞驰的样子，颇为形象生动，仿佛就在你我眼前。

魏晋时才有山水的真正发现以及纪游文学的兴起，历史老人此时像是突然对文人旅游睁开了满是趣味的眼睛。晋人醉心于山水，即所谓“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能够意识到山水有灵，并引为千古知己，这种亲近并体味大自然独有情韵的情怀，在中国影响深远，也正如宗白华所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向外也好，向内也好；自然也好，深情也好，对于晋人，其实说的都是一回事。

而此时谢灵运的游山览水，尤为有代表性。他“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他带数百从者，“伐木开径”而游山，以至惊官动府，被误为山贼。此时也涌现了一大批“模山范水”的作家与作品，吴均的经典名篇《与宋元思书》也成为此时纪游文学的佼佼者。

如果不看山水诗，单就散文作品来看，柳宗元的系列文章可谓纪游文学的典范了。柳宗元一生怀才不遇，孤愤幽渺，他放恣山水，为文也幽深旷远，从而使文章具有了相当的痛感与深度。此外，唐宋之时，像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苏轼的《石钟山记》、陆游的《入蜀记》等，也都是纪游文学的翘楚。

这也许可以说是旅游与文学、山水与人文结合得最好的时期。

我们终于迎来了纪游文学的集大成者，也迎来了个人旅游、专业旅游的集大成者，这便是明代旅行家徐霞客和他的经30年之功撰成的60万字的《徐霞客游记》。近年，有人甚至视徐霞客为“游圣”，我看也是很有道理与意义的。

游而有圣，中国的旅人自此有了自己的精神标杆。这几乎是一个终点性的高地，而显然，随着我们驾驭速度的能力的一次次提高，它终将被超越。

其实我们一直在想象地球外的风光。我们也一直在等待外太空游记的诞生，等待着那新的美学品格与新的人文视野的冲击，等待着如黑洞一样不可琢(的外星生命与外太空文明向我们露出真容……

那将不只是划时代的，还是划时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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