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悦读 回望2021：我最喜爱的一本书

编者按：新春伊始，本栏特邀临沂市四位知名作家回望2021，分别写下他们过去一年中最喜爱的一本书，其荐读内容简洁、观点鲜明，现与各位读者分享，以期优秀的文学作品被更多人关注，让文学的温度触及更多读者。

胡英子

胡英子，山东日照人，省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历史人物传记《谢道韫》，长篇小说《机关男女》、《漂在机关》及文艺评论。

《月亮与六便士》

作品以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的生平为素材，描述了一个原本平凡的伦敦证券经纪人思特里克兰德，突然着了艺术的魔，抛妻弃子，绝弃了旁人看来优裕美满的生活，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用圆笔谱写出自己光辉灿烂的生命，把生命的价值全部注入绚烂的画布的故事。表现了天才、个性与物质文明以及现代婚姻、家庭生活之间的矛盾，有着广阔的生命视角，用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手术刀对皮囊包裹下的人性进行了犀利的解剖，混合着看客讪笑的幽默和残忍的目光。

致敬兰德太太

作为毛姆忠实而长久的读者，我更在意他对女性的书写。曾尝试比较分析他笔下的女性，如《刀锋》中实现命运跃层的女画家苏珊；《面纱》中获得自我生命觉醒的凯蒂。但，这些女性形象远不及兰德太太给予我的震撼与思考。在2021年重读《月亮与六便士》，重新感受这个女子，收获了更多的阅读体验。

兰德太太，一位芸芸众生中的普通女子，可以出现在任何国度和时代。她平凡得就像我们曾经偶遇的女子，或引不起太多兴趣关注的女邻居。但，就是这么一位平常女子，却依靠自立自强，突破人生低谷，从命运的裂崖下重新攀爬上岸，折射出非凡的勇气与母爱智慧。

作品围绕兰德太太附庸风雅的虚荣和庸俗展开，她努力跻身于文艺圈的矫情可笑举止，在很多读者眼中是笑料与小丑般的存在。可对我这类人过中年的读者而言，随着阅读的深入，对兰德太太增添了诸多敬意。这位步入中年的女子突遭抛弃——共同生活了17年的丈夫，不辞而别。这种突然变故因之前毫无征兆而显得更加令人措手不及，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她极其清醒地意识到，从前被丈夫豢养、悠哉清闲的主妇生活已一去不返，她和两个孩子的生存问题、孩子的教育问题都极其严峻。痛苦理性地思考之后，她做出了最正确的抉择，开始了步步为营的自救：搬到小公寓，自学打字与速记，开办打字社，自食其力地抚养孩子。

五年之后，生活给予她丰厚的回报：靠在文艺圈积攒的人脉和精心精明的经营，打字社的生意好到忙不过来，她不再有经济压力和危机，并逆袭为职业女性的成功样本。

诚然她没有放下对丈夫的恨，作为世俗生活中的平凡女子，她没有太多的精神追求，性格与人格上都有难以掩饰的缺点，但这不妨碍我对她的理解与认同。甚至她在最后表现出对已逝丈夫的“爱”，反差如此强烈，都非常契合人性，让人由衷赞叹毛姆对人性的幽微洞悉，他不仅是故事圣手，还是描述人性矛盾与复杂的大师。

兰德太太的俗气、虚荣、矫情，甚至心口不一的桥段，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可触。我想，几乎没有读者能言之凿凿地拍着胸脯说，这位恶俗女子囿于自身的浅薄认知与缺点我一样没有，从而居高临下地对她俯瞰嘲笑。

说到底，曾用心经营家庭生活的她，无辜却被迫地，被命运恶狠狠地抛到谷底。在短暂的情绪失控、歇斯底里之后，她及时止损，不依傍任何男人，靠一己之力自强不息，这是时间对一个不甘被命运捉弄、努力生活的女子的额外馈赠。

这么一位不甘沉沦、倔强行走世间的女子，或许有悖于我们自身的价值观，在内心深处也不太认可她的行为举止，甚至想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兼具世俗生存智慧与母爱光辉，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的生存法则对女性的自我觉醒与成长，具有现实的启示与意义。

凭此，就足以打动我，令我尊重。

万晓岩

散文写作者。有作品见于《散文》、《山东文学》等。

《夜晚的潜水艇》

《夜晚的潜水艇》是陈春成的首部小说集。九个故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以瑰奇飘扬的想象、温厚清幽的笔法，在现实与幻境间辟开秘密的通道：海底漫游的少年、深山遗落的古碑、弥散入万物的字句、云彩修剪站、铸剑与酿酒、铁幕下的萨克斯、蓝鲸内的演奏厅……关于藏匿与寻找、追捕与逃遁，种种无常中的一点确凿，烈日与深渊间的一小片清凉。陈春成的小说世界，是可供藏身的洞窟，悬浮于纸上的宫殿，航向往昔的潜艇。

当夜晚真正来临

对于黄昏即将转入黑夜的一小段时间，陈春成认为，这时辰阴阳未定，“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这个细节，源自书里的一个故事《竹峰寺》。陈春成在这里似乎埋藏了一个答案，读者隐隐察觉了一些夜晚故事的发端。他说，那个时刻人会游离于现实之外，“心野掉了……很难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你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于是，当夜晚真正来临，陈春成驾驶他的潜水艇，以灵异开路，将人世拆解，从旧山河到新宇宙，完成了游刃有余的穿越。很多年轻的作者，在尘世里愈扎愈深，作品令人有下坠感。而陈春成选择了飞翔，他要把读者也带到云端，俯瞰万物。这就如同把你从俗世的成功学里一把拽出来，告诉你其实窗外没有光鲜亮丽的名利场，只有深蓝色的海水、斑斓的珊瑚礁以及宁静深邃的黑夜。在此，你拥有绮丽的想象，一身轻盈。甚至他还告诉你，这种想象力，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他的幻想在十六岁那年熄灭，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

《夜晚的潜水艇》有九个故事，各自独立，又暗中相连。如同一只蝴蝶翅膀的斑纹，又如羚羊挂角，有隐秘而明晰的痕迹。

微小与宏大，藏匿与揭示，天马行空下有精巧典雅的文字基石，现实主义披挂上浪漫主义的绵密外衣。《庄子·大宗师》讲：“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陈春成在《竹峰寺》里，藏一把老家钥匙，等于把拆迁的老屋及周边的地理、儿时的记忆全部藏了；而寺里藏起来的一块蛱蝶碑，等于把一个时代和一团人世悉数藏匿。这就是藏天下于天下了。

从博尔赫斯的硬币到《红楼梦》的碎片，从单簧管招来的幽灵到传彩笔留下的空白，这个年轻作家的美学坚持，精致繁复又内蓄力量，如云端上染了烟霞，深海里藏着雷霆。

当下，大数据横行。似乎所有的秘密角落都无从隐身，万事万物都被数字化了。而陈春成，从一把钥匙、一张照片、一支笔、一个音符等幽微的视角去洞悉世界；选择那些潜水人、酿酒师、裁云者、音乐家，在权力与物质挤压的缝隙里，完成历史与未来的接轨。

陈春成的文本，又飞跃又古典，这在一个新生代作家身上，无疑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它展示了新的可能性、美的传承以及作者深厚的人文素养。这种文本令我们产生期待，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乔洪涛

198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张炜工作室学员，临沂市作协主席团委员，首届齐鲁文化之星。2001年始，发表作品200余万字，曾获泰山文艺奖、奔流文学奖、齐鲁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银雀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赛火车》、《一家之主》、《一个人的盛宴》和长篇小说《蝴蝶谷》，著有长篇散文《大地笔记》《湖边书》等。

《文学：八个关键词》

《文学：八个关键词》是著名作家张炜的文学课讲义，是他从40多年的创作经验与海量阅读心得中提炼出的八个关键词——童年、动物、荒野、海洋、流浪、地域、恐惧、困境。他试图解决人们在文学研究、文学阅读、文学写作中经常面临的核心问题。

关于文学的一本教科书

这是一本文学理论著作，却在2021年的阅读中带给了我意外而特别的阅读享受和收获。这是2019年10月张炜先生在华中科技大学“大师课”上的讲课内容整理稿，课程持续四周时间，每周两次，一次一个文学母体，也就是一个“关键词”。一年后，这本书出版，带给了中国文学读者极大的惊艳，这也是我作为一个比较挑剔的“专业读者”在2021年阅读过的十几本书中最舍不得快读又重读的唯一一本书。

这是一本关于文学创作的独特又好读的“教科书”。张炜先生是著作等身的大师级作家，40多年来，他创作了近2000万字的作品，他的代表作品《古船》《九月寓言》《融入野地》等已成为畅销不衰的高品质文学经典，他把40多年的创作、阅读经验，归纳为八个文学母体，分别做了阐述。他用精美、准确的语言，娓娓道来，既是经验之谈，又避开了专业理论家的枯燥说教，八个文学母体，对于创作者而言，是极为珍贵的创作矿藏。

这是一本思想深邃的读书笔记、文学随笔集。对于读者而言，是解读文学直抵心灵深处从而引起共情的密钥。每一个关键词，都追根探源，从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中寻找成功的事例；都从人性的角度，挖掘之所以成为“母体”的原因和写作的可能性。这是关乎每一个生命成长、存在与心灵之道的关键词。作者用精妙的语言，探究文学的高贵和价值，每一个关键词分为多个小节，每一个小节都有密集的“干货”，都有新发现、新思考、新开拓，是一篇篇美文的集结。他在挖掘文学经典作品紧要处，又开显了个体战胜小我、进入宽阔大我的道路。别致的角度、敏锐的观察、深刻的见地，融会贯通于温煦而睿智的字里行间，烛照文学，洞见人生。

这还是一本人类经典文学著作的书目索引集。张炜先生阅读量浩大，据说每天有不少于五万字的阅读，四五十年来，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几乎都在他的涉猎之下。我有幸作为张炜老师的学生，在张炜工作室跟随先生学习三年多的时间，听了先生多次授课。他的阅读范围之广，记忆力之好，点评之精准，让人惊叹，授课中他旁征博引，名作名篇信手拈来。他还每月给学员们推荐书目，让大家参考阅读，这也成为张炜工作室授课的特色。张炜先生围绕每个关键词，都有大量经典作品的书目介绍、引用和推荐，有人做了粗略统计，整本书中大约提到300部古今中外不同时期的经典佳作。这对于读者来说，又是很好的佳作索引。

总之，这本书让人爱不释手，值得大家反复阅读。

刘星元

1987年生，临沂兰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花城》《天涯》《钟山》《散文》等刊，散文集《尘与光》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巨鲸歌唱》

《巨鲸歌唱》是著名作家周晓枫的散文集，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这是一本收纳成长印记与个人经验的书，她既恣肆又克制地与读者分享自己的经历与思考，从内向化的个人经验出发，传达对于衰老、死亡、嫉妒、缺失等生命体验的情感与心境，并以多种文体和艺术形式的媾和，拓展了散文表达的边界。

何以偏爱周晓枫

2021年度，在个人的阅读体验中，周晓枫老师的《巨鲸歌唱》是我最喜爱的一本书。这本书收录了《巨鲸歌唱》《素描簿》《弄蛇人的笛声》《月亮上的环形山》《毒牙》《紫禁红》等14篇散文作品。与大众阅读中简短的篇幅不同，这些作品往往动辄万言，于散文这一体裁而言，可谓长篇。其实，这部书我早已于2019年读过一遍，这次是复习。于复习中还能一次次窥见那么多惊喜，这些惊喜的累计，让它当仁不让地占据了我阅读中极为不同且重要的位置。

在诸多中国当代女性散文家里，我从不掩饰对于周晓枫和塞壬的喜爱。读她们的作品，既让我无比欣喜，又让我万分绝望——我欣喜于阅读优秀作品的充实感，绝望于自己无法写出这些被缪斯亲吻过的篇章的挫败感。

周晓枫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几乎她的每一篇作品，都给予形容词相当的尊重，她总是频频劳烦这些词性异于其它词语的精灵。我注意到，许多批评家和作家都在言说形容词的弊病，他们喜欢持续咀嚼别人的牙慧，目光滞留于一个个过去的时代，以那些散文衍变史上的大功绩者为凭，指责形容词如反复小人，立场不定，不足以挑起篇章大梁。作为实操者，周晓枫却在《巨鲸歌唱》这部书的跋文中言道：“是形容词，带给我写作中的安全感。比如，当我们使用‘月亮’，它是公共的名词，并无个性；当前缀形容词，无论‘魅惑的月亮’还是‘清凉的月亮’，都包含了写作者的态度，使事物渐具私属的性质。反复标记的形容词让我心花怒放，有如贪婪的老财主守着他的密码锁：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其实，形容词既是我的密码，也是我破解世界的长柄钥匙：金属上的独特缺刻在锁孔里旋转，随后从秘境里透出光线……”作为读者，我浅薄地体悟到，从某个侧面而言，是形容词助推了她小众的甚至罕见的叙述和表达技艺——借助形容词的拉弹力，她往往孤身犯险，直接跨过别人的浅尝辄止处，不断向着未知之地探进。形容词将不同的词性意想不到地合理拼接在一处，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怪异之水，舞之蹈之，鲜活有力。

读周晓枫的作品，就如撞入了语言的迷宫，有时明知会晕头转向，还是会因经受不住诱惑而不断探头前窥，直至沦陷其中。她的作品语言，繁复而不繁杂，精细而不纤细，她着力于打磨独属自己的美的技艺。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国外文学作品是《哈扎尔辞典》，喜欢周晓枫的作品，或许正是因为我从中感受到了米洛拉德·帕维奇和她的共通之处。

《巨鲸歌唱》中有篇《齿痕》，写在别人和自己的双重蛊惑下拔掉智齿的历程以及以齿为镜对个人成长秘史的审视。第一次读这篇文章之前，我恰恰于不久前拔掉了智齿，并因此写下了一篇名为《为名所困》的稚拙文章，侥幸获得了2019年度的山东文学奖。说实话，我曾因写出这篇文章而沾沾自喜，但读完《齿痕》之后备受打击，如淬火之铁，我很快就丧失了对于《为名所困》的喜爱，转头移情于《齿痕》。我知道，无论是技艺还是思考，我都还差得远呢。

与周晓枫老师有过一面之缘，聆听过她的教诲，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在距她千里之外的小县城的阅读中吸收她作品中的养分的，在我心中，她一直是我的一位遥远的师长。

在阅读中，自私常常左右着我——我希望能够独享那些优秀作家的作品，他们写得太好了，好得只适合私藏；炫耀常常引诱着我——我希望能够借助他们让众人认同且夸赞我的审美标尺，他们写得太好了，好得我急需道出实情。

我是说，周晓枫的作品，便是我想要私藏的宝藏和想要道出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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