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星杯”第四届临沂银雀文学奖参赛作品展示 燃烧的医学院 茂盛的医学生

题记：

英国脱欧，白宫停摆，瓜伊多自立为王，刘强东、柯震东东窗事发，周立波、吴秀波一波三折……世界真精彩，可我却不那么成功。我蛰居在小城临沂，靠倒卖事故车和小产权房糊口，偶尔为本地几家微信公号写点不怎么时髦的软文，名片上印的是“一流的皮条客、八流的小说家”。就在刚刚，八流小说家接了一个电话，在这个电话里，对方要求我用略富文学性的语言为我的母校第八版校志写点印象记、回忆录什么的，对方含糊其辞的表述，以及自报家门时“?医学院第八届校志编撰委员会主任”这一令人心生敬畏的头衔，似乎都在告诉我，随便我写点什么，他们都不会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失望。

作为一名常年活跃在地市级以下文学刊物的八流小说家，三千块润笔费足慰虚名，且这位副主任大人之所以找到我，?医学院07级校友的身份亦尤为重要。权衡再三，我决定以副主任大人的谆谆教导为理论基础，为母校第八版校志献上五篇知名校友小传，下面为其中之一。几十年来，在?医学院校友会上被津津乐道的六位学长，包括已故麻省理工大学女性更年期研究专家刘教授，现法国蒙彼利埃医院阴道内窥镜研发中心主任张教授，前华中科技大学性学博士生导师吴教授……现在，八流小说家斗胆耽误您几分钟，恳请您在他卖弄词汇的间隙，偶尔违心地鼓一下掌。

医学院的老师分为四等：第一等的老师上课不带教材，不用ppt，不下实验室，给且只给大一新生讲各学科概论，比如现任或者前任各位院长，比如各学科带头人；第二等的老师也不下实验室，有带教材的，也有不带教材，但裤兜的U盘里一般都装着十几年没更新过的ppt，比如某些学术地位不那么突出的教授或者副教授；第三等的老师下还是不下实验室，要看第四等的老师够不够用，带教材，且U盘里的ppt，上一次课就要更新一次，比如某些在读博士，比如各附属医院的实习大夫；第四等的老师大多不会出现在教职工的花名册里，有些甚至连本科学位都还没拿到，他们大多成绩优秀，拿过一次以上的国家励志奖学金，给第一等或第二等的老师当助理，然后每月底从他们服务的老师那里拿一点微薄的薪水，没有人在意他们带不带教材，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的ppt做得漂不漂亮。

医学院就有这么一位老师，他不是院长，却比院长的资历还老，他不是学科带头人，学术地位却比学科带头人还要高，他上课不带教材，带U盘但U盘里的ppt没有一张和课程有关，他下且只能下实验室，有时候连第一等的老师却也不得不为他当助理。我说的这个人叫任永生，是我的生理学老师，确切的说是我的生理学实验课老师。生理学是所有医学专业学生的一门大课。在?医学院，给这门课破题的一般是院长。

2007年的秋天，当躁动的布谷鸟在医学院的上空叫了三遍的时候，我们穿着白得晃眼的白大褂，在牛院长的带领下庄严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誓词短促而有力，我们不约而同地热血沸腾，显得十分有礼貌。原本瘦削的牛院长矗立在主席台中央，宽大的博士袍红得耀眼，他说：“这一刻，圣洁的白色淹没了你们的性别，从此，你们的眼睛里将只有病人没有男女，永远不要在这洁白之上留下一个污点。”在台下三千学子和舞美的烘托下，我们亲爱的牛院长近乎伟岸，天真的我们误以为目睹了自己的未来。在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牛院长的教导声中，我们踏着舍我其谁气吞山河的步伐，走进了生理学实验室。

在?医学院的五年中，我常年逃课，逃解剖、组胚、生化这些基础课，也逃内、外、妇、儿、诊断这些临床课，连皮肤性病学、法医学这样有趣的课，我也逃。但我从来不逃生理学课，确切说是从来不逃生理学实验课。在?医学院求学期间，我还是一个站在成人世界的院落外隔墙跳望的傻小子，“生理学”三个字足以让我想入非非。此时此刻，公元2019年4月19日上午10点32分，在这篇不伦不类的传记中，“生理”二字连续出现，成功晋级八流小说家搜狗输入法高频词汇记忆分组。我感到了宿命的力量。我愿意牺牲自己本就余额不足的职业操守，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写进这极具野心的第八版校志，雄踞于六位名人队列之前。即便您说我侮辱了八流小说家所标榜的地市级以下文学刊物的水平，即便您怀疑我有因不甚光彩的肄业往事而抹黑母校的嫌疑，我也要在三千块润笔费射程之内，一吐块垒。

在生理学实验楼106教室，比白大褂还要洁白的16只家兔簇拥在墙角的铁笼里召开家族Party，我们的到来让它们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第六版生理学教科书的示范下，将16只小可怜儿粗暴地按压在解剖台上，然后赶在医学生誓词所带来的亢奋消散之前，从容地将200ml空气注入兔子的耳部静脉。5分钟后，牛院长的训诫言犹在耳，我们的白大褂上就沾满了16条鲜活的小生命魂归长天前放肆的屎尿。血栓致死的小可怜儿们，表情狰狞，惨不忍睹。30秒后，我们在虚伪的惋惜中迎来了牛院长的Personal Performance。在50位临床医学新生的注目下，我们伟岸的牛院长打开夹在腋下的工具包，取出了一整套铮亮的家伙什儿，整齐地码在了解剖台上。他毫不迟疑地从16只兔尸中选中最合眼缘的一只，继而开始了他教科书式地表演。

我们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我们所期待看到的一切，柳叶刀仿佛是生在他手上的第十一根手指，指哪儿打哪儿，比美国人“送给”伊拉克的导弹还要精准，让人不得不怀疑刀尖上是否也长了一双视力不俗的眼睛。柳叶刀轻轻掠过兔子的腹部，一撮兔毛不知去向；柳叶刀轻轻掠过兔子的胸部，另一撮兔毛不翼而飞。柳叶刀轻轻掠过兔子的臀部，雪白的兔臀肌肉饱满，毛细血管清晰可见——抱歉，这是我在扯淡，兔子臀部的教学属于超纲内容，不在本堂课的射程之内。但在八流小说家浮夸的想象中，牛院长的柳叶刀早已攻城略地片甲不留。

牛院长，牛医生的柳叶刀下，留人不留兔，刀过处，刚刚进食略显鼓胀的兔腹露出粉嫩的一块，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兔子的腹膜已经清晰可见。腹膜之下，是兔子的五脏六腑。在牛院长的带领下，我们对这个可怜的物种有了全新认识。牛院长的刀依次指向嗉囊、肌胃、腺胃、十二指肠、空肠、回肠、盲肠……我们知道牛院长在带我们学习家兔的消化系统；牛院长的刀划过肺、气管、支气管、鼻、气囊……我们领略了家兔的呼吸系统……牛院长的刀刚刚找到兔子的卵巢，我们就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生殖系统！”牛院长露出诡异的微笑，他说，“你们这些无师自通的孩子，你们对家兔以及男、女生殖系统的了解比为师还要透彻，你们都是祖国未来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

牛院长滔滔不绝的解说降低了他解剖的速度，于是我们有幸见证了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早退的教学。打断牛院长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瘦削男人以及他霸道的入场方式——他踹开了教室的门，而这间教室里正站立着?医学院最有权势的男人。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牛院长，牛医生，已被赶下了解剖台。来人以不容辩驳的语气怒斥我们不幸的老牛同志，“从我进这间实验室算起，生理教科书都换了6版了，你还是屁点儿长进都没有！”彼时反腐大幕尚未拉开，但八流小说家记忆中来人的入场方式却像极了不久后即将走向人生巅峰的一众基层纪检干部。我们期待着牛院长释放他“元首的愤怒”，但一校之长选择了沉默，他于黯淡中消失的背影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连一个尴尬的表情都无暇阐释。牛院长，牛医生的反应分明是在告诉我们，无论是在权利或是业务能力上，来人似乎都具有压倒性优势。我们屏住呼吸，等待来人的精彩表演。来人不负众望，他接下来的剧情安排，好似奥斯卡小金人附体。如您所见，八流小说家抖包袱的本领实属低劣，饶是您“双商”堪忧，也定能猜到这比八流小说家及《非诚勿扰》节目还要浮夸的“男嘉宾”正是我的生理学老师——任永生同志——但彼时的我也还不知道这位“传奇”的老师姓谁名谁。

没有牛院长的教室，俨然成了永生同志的主场，“男嘉宾”只用了一秒钟就进入了角色（当然，您很快就会感受到，只要是在?医学院的院墙内，谁的存在都剥夺不了他主人翁的地位）。永生同志对牛院长的前期工程不置一词，但我们分明感受到了他强烈的鄙夷。看，他脱掉西装的姿势多酷；看，他穿上白大褂的英姿比他脱下西装的样子又酷了八分；看，他头都不低一下就在牛院长刚刚站立的位置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我猜至少比牛院长快了1分零38秒。“男嘉宾”如此行云流水的动作竟丝毫没有影响他超乎完美的讲解，我们生怕错过了某个精彩细节，纷纷向永生同志围拢过来。但围拢过来之后我们才发现，没有哪一个细节不是精彩的。生理学（第七版）教科书上说，家兔解剖实验中，剪开腹膜时，不能损伤兔子的内脏，更不能剪坏血管，可永生同志的这波操作，却给我们一种连毛细血管都可以避开的错觉。“男嘉宾”始终没有低头，我甚至怀疑他连解剖台上的这只小可怜儿看都没看一眼，但他讲解到哪里，柳叶刀的刀尖就准确的出现在哪里。

在永生同志的堂课上，“误差”分明是一个无效的词语。他顺利打开了兔子的腹腔，又完美地呈现了兔子的胸腔。祖国未来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们很快就做了牛院长的叛徒，忘记了他刚刚都讲了些什么；我们为牛院长、牛医生感到惋惜，惋惜他错过了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我们想起了那篇名为《庖丁解牛》的中学语文课文，相信如果按照大成至圣先师孔圣人的礼仪逻辑，庖丁这个人一旦遇见永生同志也要“趋庭而过，叨陪鲤对”。聪明的读者，您真应该在脑海中搜寻一下所有与“叹为观止”或“惊为天人”语义相近的词语，然后穿越到十年前来告诉我，因为彼时的我迫切需要这些词汇来诠释我当时的感受。祖国未来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们需要一个好榜样，但永生同志的存在，让我们心生悲凉，我们一瞬间就体悟了“望洋兴叹”的准确含义（寒意）。在近乎浮夸的赞美下，我想，您一定感受到了永生同志的业务能力是如何的精湛，但我必须坦白，关于永生同志业务能力的描述，八流小说家展现了少有的谦逊。

种子选手们还沉迷在这场以解剖为主题的视觉盛宴里，永生同志却陡然宣布，“家兔解剖，结束。”“男嘉宾”终于抬起了头，天哪，他的正脸比侧颜还要炫酷，他看似随意却十分精准的一丢，柳叶刀就已精准归位。“你们没有什么想问的吗？”永生同志的眼神飞速略过我们的脑袋，目光杀伐处，一个个羞愧的头颅驯服地低下。神一样的老师面前，我们实在问不出什么有质量的问题。种子选手们期待“男嘉宾”嘴下留情，但他接下来的台词却让我们更加尴尬，“很好，在永生老师的课堂上就不该有问题，低能儿就不应该穿白大褂！”50颗羞愧的脑袋虚伪地抬起来，各自用余光瞥向其他49个低能儿。

没有问题的课堂上，永生同志“嗖”一声从兜里拿出一支U盘，又“嗖”一声插在了面前那台老式纯屏电脑上（动作一如他解剖家兔时那般准确），最后“啪”一声，永生同志十分不文明但很明显不接受反驳地将一只脚踏在了讲桌上——奥康皮鞋锃光瓦亮。“男嘉宾”轻点鼠标，头也不回地打开了一套PPT。他说，“When I was young,”幻灯片中随之出现一张合影，左边的小伙子显然是年轻时的永生同志，“I 'm a doctor at Harvard University， My teacher is a Nobel Prize winner in Physiology or Medicine……”

在永生同志标准的美式英语里，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伟人辉煌而不可复制的一生。永生同志说，他的导师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弗里德·穆拉德教授对他十分青睐，曾预言他当年如留美，定能成为“美利坚华佗”，最不济也是个“USA扁鹊”，摘下一届诺贝尔生理学奖如“守株待兔”。但永生同志不为所动，立志要为祖国的医学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光和热，为此，FBI方面甚至动用了美元和美女。无奈故事的主角心如磐石，毅然回到了祖国，回到了祖国医学教育事业的第一线。永生同志还说，如果不是因为这远大抱负，家兔解剖这般雕虫小技他是绝不会亲自出手的，他在北大医学院读硕士的时候，每次他的导师给本科生上生理实验课，实际操刀人都是他。说到这里，永生同志“bia”一声放下了踩在桌上的奥康皮鞋，左手笔直地指向窗外，问，“学校后面的那座小山，你们看到没有？”“看见了！”50颗天真的脑袋异口同声地回答。“我读硕士的时候，”永生同志稍微顿了一下，像是喉咙里有痰又被他吞了回去，“我解剖过的家兔，堆起来，”永生同志居然翘起了兰花指，“比那座小山还要高一丢——丢哦！”话音未落，我们注意到大屏幕上的PPT刚好演示完毕，背景定格在哈佛大学那寒酸的校门口，永生同志雄姿英发，丰碑式地立在大门中央，身上的博士袍仿佛比牛院长牛医生的还要红，还要亮。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我脑袋里冒出了“伟人”这个词汇，但我的同桌却先我一步喊出了——“永生老师永垂不朽！”教室里爆发出了“雷鸣”一词都无法形容的掌声，我为我的怯懦悔恨不已。掌声响了9次，永生同志害羞地低下了头。铃声十分有礼貌的响了起来，90分钟的不间断课堂仿佛在一瞬间结束了。多么完美的一课啊，生殖医学事业的种子选手们头一次意识到，下课的铃声也可以如此讨厌。我们屏住呼吸等待偶像离场，但大师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抬起头，脸上隐隐有泪痕。永生同志轻叹一声，低声说，“同学们，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我非常希望能看到你们毕业，看到你们读硕士，看到你们穿上光鲜的博士袍……但是，很遗憾，明天……明天我就要到武汉大学去任教了，武汉大学的校长调我去担任医学院的院长……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将来出国，争取像我一样，到最优秀的大学，追随最优秀的导师，学最前沿的医学……”永生同志哽咽了，50颗天真的脑袋，黯然神伤。在男生不舍的目光和女生低微的呢喃中，大师走下了讲台，走向了教室门口。看，他脱掉白大褂换上西装的姿势多酷；看，他穿上西装的英姿比他脱下白大褂的样子又酷了八分！

种子选手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永生同志的拖堂，但学校饭堂的阿姨却似乎不以为意，我们饿着肚子灰溜溜地回到了宿舍。种子选手之二的我和刚刚喊出“永生老师永垂不朽！”的来自湖南怀化麻阳自治县，外号“小怀化”的同桌，各自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同宿舍其他6位临床专业嫡系师兄见我们闷闷不乐，一边扑在各自的饭盒前，一边打趣我们是不是挨了牛院长的骂。我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小怀化”先是眉飞色舞继而垂头丧气地向师兄们说起课堂上的事，没想到，6位师兄居然同时爆发出了骡子般的笑声。来自湖北钟祥外号“半截儿”的小个子林涛问，“给你们上课的是不是任永生？”种子选手之二哑然称是。“他是不是说明天就要被调到武汉大学去当院长了？”两颗种子选手的脑袋惊讶地抬了起了，“你怎么知道？”我和“小怀化”惊讶地反问道。哈哈哈，哈哈哈，6位师兄依旧用骡子般的笑声回应我们。

在师兄们流畅的复述中，两位生殖医学种子选手才知道，在?医学院，永生老师像一粒发亮的蜉蝣，游荡在四等老师之外，他第一次将白大褂上的尘渍抖落在生理实验室的时候，祖国未来医学事业的种子们刚刚发芽。十八年后，当我们在生理上走向成熟，昂首挺胸走进?医学院生理实验室的时候，永生老师仍旧矗立在那三尺讲台上，比他晚一年到来的师弟——牛院长，牛医生，如今已坐穿了行政楼里的第一把交椅。“我们读大一的时候，他就说要调到武汉大学去了，我们入学之前十几年他也是这么说。当年确有其事，可他还没去武大，武大的校长自己倒先调走了，永生同志就破罐子破摔了。资历老，谁也不服，教职工大会上，因为书记讲话声音大了点，他在前排睡觉被吵醒了，就扔‘农夫山泉’打了书记，哈哈……哈哈，二十多年下来，生理学实验室是流水的学生铁打的永生……那个什么穆拉德教授，人称‘伟哥之父’，确实是他的导师，常年在中国走穴，担任国内30多所高校的顾问……”师兄们笑得人仰马翻鸡飞蛋打黔驴技穷，两位种子选手，彼此望了望，复又蓦然倒下，好似听见干瘪的肚子不怀好意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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