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椅人才”

□陈新民

原是我回敬朋友的戏言，他称我宅男，我如是自况。后来，我把这个词儿写进一部中篇小说，小说发表之后，它进入更多人的口语。这些年，我来回两地奔波，有时在北京推推小外孙的“座驾”宝宝椅，更多的时候在兰州，推的是母亲的轮椅。

一

大夫说，母亲现在离不开轮椅，根子在早年受的伤害。年轻时，母亲和父亲双双活跃在学校的冰场、篮球场，翩翩起舞于省教育厅的舞会上。50年前，父亲遭殃，母亲跟着倒霉。一次集会，有个素无交集的学生抡起垒球棒狠狠地砸向母亲的腿。从此，母亲不得不告别滑冰和篮球运动，再也不能和父亲踏歌共舞。

母亲18岁时和父亲结婚。她81岁生日那天，92岁的父亲永远离她而去，63年婚姻，正如他俩的学生裴世澄教授一副对联写照:

相濡以沫，逆境里熔铸钻石品格，携手同行，阳光下书写人生华章。

二

与学生的感情，是父母最珍惜的精神财富。师生间的故事，也为我提供了创作素材。第30个教师节前夕，我的长篇散文《父亲和他的学生》分别刊发于《美文》和《中国作家》杂志。著名作家韩小惠发表评论：“质朴，同样能绽放散文的国色天香……《父亲和他的学生》几乎是以大白话记述了父亲的中学教师生涯，还有他教出的一个个为国家做出贡献的学生。这样的师生关系今天似已看不到？但看不到不等于从来就没有，不等于不应再朝这个高峰去学习、去奋斗、去努力升华，去重新找回数育的真谛和教育的崇高。”父亲生前看到了这部作品，还看了我主编的《我们的老校长》第一集。2015年9月，这本书由敦煌文艺出版社发行。父亲在病床上，读着不同时期学生(作者)的心语，走完了生命最后一程。

三

每逢母亲的生日，总有几位她的老学生从天水赶来，带来核桃，辣椒粉，荞面呱呱(小吃)。母亲不让他们来回劳顿，答复却是:“先前坐汽车，摇摇晃晃走大半天，年年都来着呢。现在乘高铁，才一个小时……”我说：“你们都是80岁的人了，出远门叫家人不放心啊，千万不要再来！”老人生气了:“新民，这事你不能管。校长不在了，我们只要能走得动，年年要来看余老师！”

母亲耳聋，来人只能笔谈，对自己的学生，她会提好多问题，退休生活呀，同学的情况呀，儿女的出息，孙辈的学习，等等。我专门准备的纸签，师生每次会面能用去一大沓。看着的老人们附身一笔一画地书写，不难想象他们少年时代做功课的场景，而他们给母亲递过自己文字时的表情，还像当年交作业那般恭敬。

四

5月初，甘肃省作协组织知名作家进校园活动，马青山主席带我们几个人去天水二中讲课。备课时，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一定要花最大气力、一定要做最充分的准备。

天水二中是母亲和父亲事业起步之地，65年前，父亲带着母亲上任时，学校只有初一年级三个班新生，校园不过几间简平房。在父亲领导下，6年后，学校首届高中毕业生升学率，已远远超过天水地区所有的县中(二中当时是天水县一中)可与百年老校天水ー中ー比高下。

那天开课前，秦旭校长陪我们参观校史展览时，特意强调，天水二中是新中国成立后，甘肃省人民政府在全省第一个新办的中学。父亲的委任状，是时任省主席邓宝珊先生签署。展览上，第一帧书法，是父亲写给学校的四言诗。

走进讲堂，我发现对面第一排竟是几位80岁的老人，他们都是我父母当年的学生啊！看着华发苍颜的老人们端端正正坐在花季少年中间，我热泪盈眶。

五

小时候，奶奶给我说过，“娃儿，人这一辈子，行善、敬孝两件事是不能等的。”我14岁告别父母走向社会，先“转战”酒泉、金塔、永靖；后“游宦”高台、漳县定西。几十年来，和父母、和妻女聚少离多。好不容易从基层调回省城，和家人朝夕相处仅仅一年，又调往北京。多少尽孝的时机，多少温馨的日子，总都错过。等回到父母身边时，父亲已经缠绵于病榻。父亲的最后一年，在兰州大学附属二医院干部病房度过。病房里外两间，里面有两张床，母亲时时陪护在侧。外间的长沙发和一张行军床，是我和弟弟妹妹的打盹处。这一年，父母又感受到儿女绕于膝下的天伦之乐，这一年，我主厨，变着法子做父母爱吃的家常饭，面片，擀面条，搅散饭，包馄饨……从没让父亲吃过医院食堂的饭。

六

父亲走后，母亲体能大减，出门一步也离不开轮椅。家住一楼，凉台下有个30来平方的长形小园子，前些年，母亲栽植了红牡丹、紫月季、粉色探春和黄色的蔷薇，还有白色子午莲。春天来了，小园异彩纷呈，香气袭人。母亲经常背过我，扶墙挪进园中打理，我怕她上下台阶摔着，不由发火，之后，又后悔得不成。

母亲常说，花无声息有灵性。父亲去世一周年天，他的上百名学生及亲友在一家宾馆会议厅举行追思会。清晨，临出门前，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父母的卧室，寂寞了一个冬天的三角梅和蟹爪兰，忽然开出银红、玫瑰色花朵。活动结束回到家里，又看到两朵紫丝绒般的蝴蝶兰也跟起开了。父亲最后用过的、孙女给爷爷买的电动护理床边，鲜花像来自天国的美丽使者，传达着早春的问候。

七

兰州西郊，我妹妹有个绿荫重重、碧波盈盈的苗圃，鸡、鸭、鱼、蔬菜、水果无比新鲜。她每每动员母亲去住，母亲总说不离开她和父亲的房子，至于远去北京，更没门啦！

现在，我偶尔回北京小住，小外孙都牵起我蹦蹦跳跳楼院跑。他再也不需要“座驾”。“两椅人才”已成过去时，“一心一椅”才是现在时，也是将来时。

我默许愿心:望老天给我更多机会，让我推着母亲走进长长的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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