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金吉泰榆中金崖镇村民著名作家 滚滚洮河 密密麻麻的窑洞,民工曾经住宿之地 山崖上凿开的引水隧洞 刊物《战斗在引洮工地上的人们》(翻拍)
人的一生要经历许多事,有些可以忘记,有些可以淡忘,有些却历久弥新。难忘的往往是心灵中最为震撼的记忆,也是一个时代最为深刻的缩影。
洮河是西北最具人文气息的河流之一。它从青海省河南蒙古族自治县西倾山而来,曲折向东,流过碌曲、临潭、卓尼,然后从岷县茶埠转向西北,过九甸峡,钻海巅峡,穿临洮盆地,最后在永靖县注入刘家峡水库。
数千年前,这里就是人类的家园,先民们依靠着源源而来的洮河水,发展原始畜牧业、农业,艰难地行走在历史舞台上。
新中国成立后,关于洮河水的开发利用,曾经掀起了两次高潮,人们想把洮河水引到甘肃中部定西、会宁等地,改变那里干旱缺水的困境。这就是人们今天所说的引洮工程。第一次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于1958年开工,最后因种种原因,1961年6月停建。2006年,引洮工程再次开工。
今年9月初,曾经参加过1958年引洮工程的金吉泰先生,给我们讲述他在引洮工程中的一段亲历。
吊下悬崖,写了半截标语
那年,我三十岁,是十万民工中的一员。从1958年春天开始,从各地抽调来的民工就带着背包陆续去工地,起初信心十足。材料上说,十万人的大会战。我们就想,十万人,什么事情干不成。那时,我们很单纯。
我是5月份去的,翻越马衔山,到了临洮,离分配给我们的工段还远,背着背包沿着洮河继续前行,穿过大峡谷,从洮河边悬崖的栈道上走过。印象中,那年,雨水很多,我们可以说是顶风冒雨而行。
工段在卓尼县的下达勿村。现在这里乡政府的名字叫洮砚乡。这是个藏族村落,居民以务农为生。我们的工地就在半山腰。站在洮河边,抬头看,对面群山重重,我们的任务是按照测量队事先划定的线路,开挖一条沟渠,也就是在半山腰修筑一条人工运河,将水输送到数百里外的定西等地。
开工仪式很热闹,砍来树枝搭成彩门,贴上红纸对联,远远看上去非常壮观。对联内容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战天斗地的豪言壮语。我记得是这样的:“打通九甸峡,踏平华家岭!”看看,多么豪气。完全没有考虑能不能实现,只是一门心思猛干,没有考虑过失败。
光在彩门上写了还不行,领导看着崖壁上的一块平整的石头,说那里写上标语,远远就能看见,好!
这可是个危险活。领导硬把这活砸到我手里了。我识字,身体也瘦点,吊起来容易。我们爬到山崖顶上,乡亲们把粗麻绳绑在我腰上,崖底下站着一拨人,喊口令。崖顶上的人看不见山崖,绳子下放的速度和长度就依赖下面的人提醒。
在口令声中,我一手拿着红油漆罐子,一手拿着排刷,被吊到了悬崖下。顺利地下降到了事先看中的那块平山岩。这时,我才发现,山岩并不平,山崖上的字不能一行一行写,而是要两行同时往下,我先写了两行“引洮英雄,强引洮河”,内容原本是七个字。等上面再把我放下点,就可以写剩下的三个字了。
可是,下面有些凹陷,我根本就够不着。折腾了半天,字还是没有写上。领导急了,大声吼,你再伸一下不就够上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悬崖上,只能用脚使劲,总是够不着,领导也喊得不耐烦了。换人,结果换上去的人还是不行。最后都没脾气了,只好留下半截。远远一看“引洮英雄,强引洮河”,无奈中领导安慰着说,不错。
哑炮爆炸,人像衣服一样飞走
开山修渠,爆破是最具威力的办法。无论是多么坚硬的岩石,遇到炸药,总能把它炸开。
去工地前,我也从一些文学作品中看到关于爆破的描述,总是玄而又玄。到了工地上,才发现这是最为平常的事。
民工们在技术员的指导下,学会了炸药爆破。在几十公里长的山腰水平线上,每天中午前后,各个工段的爆破声此起彼伏。硝烟四起,石块飞溅,如同战场一般。
一个兄弟死了,是在清理哑炮时突然爆炸而亡的。那位兄弟的名字叫郑吉安。名字虽吉祥,但命运却折磨人得很。那天,他和几个兄弟布设一溜子炮眼,点燃引线后,躲到了岩石背后,炮眼一个个响起,数一数,有一个没有响。这种情况下,唯有耐心等候。他们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大家一致判断是哑炮。最大的可能是引线没有点着。他跑过去,趴下查看,结果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他轻得像件衣服,伴随着山石飘到山下去了。
安葬了兄弟,活着的还得小心翼翼继续干。
一个巨大的石山嘴挡住了水渠的去路。这个拦路虎铁定要搬开,怎么搬?就用炸药,搞个大爆破。往山腹中打洞子,开凿药室。洞子大约1.5米高,弯着腰才能进去。兄弟们两人一组,轮流干,二十四小时不停。为了安全,在洞子崖壁缝隙中插了许多铁片,是专门用来报警的,一旦山体松动,铁片就会掉下,发出声音。每个班组的进度都用红油漆标注。
我猫着腰钻进洞里,坐在地上,拿着铁钎子,伙伴抡大锤。在石洞中打出小药室,放炸药爆破。一次,我支着铁钎子等他砸锤,谁知半天也没有动静,回头一看,这兄弟竟然举着铁锤睡着了。
打好小药室就放炮了。点燃引线,我们就跑到外面,躲起来等着炮声响起。响过后,等着洞子内的硝烟散去。我们就坐在山崖上看洮河水了,此时正是半夜,星光点点,田野一片静谧,不知名的虫子在叫着,这是段最为惬意的时光。硝烟散了,我提着马灯,拉着车子进了洞,清理石渣。小车子是用炸药箱子做的,下面安四个轮子,两头拴着绳子,石渣装上,外面的人拽出去倒掉。干到天亮时,用红油漆涂上标志,工作业绩算是有了。
山洞打到山腹中,就开始挖药室。药室规模很大,我说里面可以闹社火了。装炸药这天,民工们一个接一个猫着腰站在洞子里,叉开双腿,炸药箱子从双腿间传到洞子最里面。装满炸药后,人们猫着腰撤出了洞子。
爆炸在黎明后人们起床前的这段时间进行,只听见一声闷响,大地颤动中,山体凹陷了下来。
挑灯夜战,为民工编写顺口溜
1958年秋冬,工地上也刮起了大跃进之风,上面布置的任务骤然加重。为了完成任务,人们开始挑灯夜战。入夜了工地上可就热闹了。有条件的架起了电灯、探照灯,没条件的马灯、灯笼上了,实在不行点燃几堆大火,既取暖又照明。灯火延伸出去十几里,虽然劳累依然很有新鲜感。这时,有了些悲观情绪。当然,是私下里的。没来工地时,大家觉得十万人,那规模大得很。现在,发现对大自然而言,十万人根本不算什么,人类的力量微小得很。我们连大自然的皮毛都没撼动,山依旧是山,崖仍然是崖。
工程进度要上去,工地文艺活动也要上去。我被抽调过去当了工地上的文化教员。民工收工了,还被集中起来讲课,劳累一天,人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更为惊奇的是,不知谁出的主意,要每个民工都写一首诗,以表达内心的想法或决心。很多人大字都不识,怎么会写诗呢?最后,任务就压到了我这个文化教员的头上。不让我上夜班,负责给每个民工编一首诗。这怎么能完成?还没有等我把困难说出来,领导就挥挥手,去吧!
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在窝棚里编顺口溜了。编出了诸如:“水紧石头陡,我们都有一双手,说声洮河上山来,洮水乖乖跟我走。”这样的顺口溜。时间紧,任务重,经常编顺口溜到半夜。
检查团来之前,我把这些编好的顺口溜誊抄好,分别署上每个民工的名字,然后挂在绳子上,远远看去花花绿绿,如同万国旗。可惜的是,民工不看,检查团的人也不看,最后被风吹日晒成了垃圾。
时间在飞快地过去。到了1960年,工程就逐渐停工了。这年秋天,我们打起背包返回了。两年的青春年华,就这样白白耗费了,当然还有大批的物资。我们新开凿的河道,底部宽4米,顶部宽12米。再看看清凌凌的洮河水,多么盼望,它能流到家乡干涸的田地里。
2009年,传来消息说,洮河水要引到榆中,我高兴得不得了。我赶到龙泉乡武家庄,看到了一人多高的引水隧洞,几位参加当年引洮工程的人,不由感叹科学技术的力量。
我由衷地高兴,不久之后,我当年在工地木板上画种稻、养鸭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文/图 本报首席记者 王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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