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日,国外多起性侵案件引发舆论广泛关注。全球范围近来为何会掀起一场围绕“性侵”议题的热烈讨论和反思?是什么原因使得越来越多的受害者敢于敞开心扉、直面过去?除了个人,家庭、社区、社会组织和机构,以及国家层面的因素,又在发挥着怎样的影响?这些受害者们又面临着怎样的困惑、挣扎和无奈?“澎湃国际”今起推出“透视美国性侵案”系列报道,从个人、群体、机构、立法及国家层面等多角度,考察美国社会在面对这类特殊案件时所展现出的温情、愤怒、反思、调整以及困境和局限。
“我在高中时曾面临一个选择,是自暴自弃、让不幸的回忆永远影响我的人生,还是尝试做出改变,做些积极正面的事。我自己选定的目标,就是帮助性侵幸存者打破沉默,帮助我们之中最年幼、最脆弱的那群人。”33岁的艾琳·梅林(Erin Merryn)隔着屏幕对记者得意地翘起大拇指,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和其他一些外出闯荡的美国年轻人不同,美国女孩艾琳在伊利诺伊州出生、长大、读书、工作、成家。但在家庭之外,她的足迹已遍布美国,她的声音也通过3本著作和主流媒体采访广为传播。以她为名、预防儿童性侵的“艾琳法”(Erin”s Law)已在美国31个州通过,并被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在联邦层面签署。
这些成就却有一个不幸的源头:从6岁到13岁,艾琳曾遭到邻居和家人的长期性侵。而艾琳的遭遇并非特例,据美国最大的反性暴力组织RAINN最新数据,美国1/9的女孩和1/53的男孩在18岁以下遭到成人性侵或性骚扰,每8分钟,有关机构都会收到儿童被性侵的报告。此外,还有大量儿童被年龄稍长的未成年人性侵。
近日,美国奥运体操队前队医性侵200多名运动员的丑闻再次把这一问题推上舆论焦点。艾琳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视频专访时表示,这样的爆炸性丑闻只是一场“沉默的流行病”的冰山一角。而这位曾经历过抑郁、自残甚至自杀未遂的受害者,正在以幸存者和胜利者的姿态努力打破这种沉默。
艾琳在宾夕法尼亚州议会作证。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采访对象供图
“噩梦”童年
艾琳童年的许多瞬间都被她母亲用镜头保存了下来:无论是生日聚会还是学校表演,这个金发小姑娘总是笑容灿烂,和两个姐妹在修剪平整的草坪上嬉闹玩耍,或者对着一堆拆开的圣诞礼物手舞足蹈。这些后来都被艾琳上传到了个人网站的“回忆”页面上。
但还有另一些回忆发生在镜头之外。6岁的一天,她受邀和邻家小女孩阿什莉一起过夜,在看了动画片《小美人鱼》后,她去阿什莉的房间打地铺。半夜醒来时,她发现阿什莉的叔叔理查德(化名)进了房间,示意她噤声后,对她进行了性侵。
“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近30岁的理查德威胁她说,“我知道你住在哪里,艾琳,我会来找到你的。”
艾琳害怕地保持了沉默。阿什莉是她当时最好的朋友,她仍想乘理查德不在家时去找阿什莉玩,但不是每次都能顺利避开加害者。从6岁到8岁半,她又多次被理查德性侵,包括被他强奸。她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而当她终于忍不住告诉了阿什莉时,阿什莉也害怕地恳求她不要告诉任何其他人,两人拉钩发誓保守秘密。
8岁半,她终于搬家远离了这场噩梦。但同样的事情竟在她11岁时重演:在去祖父母家聚会时,她半夜惊醒,发现自己尚未成年的表哥布莱恩(化名)正躺在她身边。此后近两年时间里,布莱恩又对她进行了多次性侵,通常是在过节家庭聚会的时候,布莱恩会把她堵在地下室、厕所和卧室里,同样以“没有人会相信你”为威胁。
艾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在学校学会了如何应对自然灾害、交通事故、火灾,记住了拒绝毒品的8种办法,也知道要警惕陌生人,保护好自己。可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中,她从没学过要如何应对熟人甚至是家人的侵犯,也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如何向其他人举报这些行为。
据RAINN最新数据,在执法部门处理的儿童性侵案件中,93%的加害者都是熟人,其中34%为家庭成员,59%为其他熟人。只有7%的加害者是陌生人。此外,儿童保护服务(Child Protective Services)每年也处理6万多起主要由父母及其他亲属造成的儿童性侵案。
艾琳的回忆录。
打破沉默
艾琳在13岁时终于看清了事情的严重性。她11岁的妹妹突然偷偷对她说了一句:“布莱恩好恶心。”艾琳立刻意识到,被侵犯的不止她一个人,在沉默中,正有更多小女孩在遭遇同样的恐惧、羞耻和痛苦。
她和妹妹一起向父母说出了真相,父母报警后,被介绍去了当地的“儿童呼吁中心”(Children”s Advocacy Center),这是美国处理儿童性侵案的一大主要渠道。
据美国全国儿童呼吁中心网站,这一系统由时任阿拉巴马州麦迪逊县地区检察官巴德·克莱默(Bud Cramer)于1985年创立,目前已在美国各地设立了1000多个中心,并延伸到近30个国家。这些中心在当地与执法部门、儿童保护服务、医疗及精神健康工作者合作,处理虐童事件。据美国全国儿童联盟(National Children”s Alliance)数据,美国各地的儿童呼吁中心在2016年处理了21.6万起儿童性侵指控。
艾琳和妹妹当时就在儿童呼吁中心接受了问询。她介绍说,如果儿童受害者去警察局接受问询,可能需要对不同调查员重复多次自己的遭遇,造成二次伤害,同时也会对警察产生心理阴影。而儿童呼吁中心则有能让孩子放松下来的玩具和游戏,也有善于与孩子打交道的专业人员。而由于警方与儿童呼吁中心直接合作,被录下的证词可以用来作为呈堂证供,这同样可以避免受害者出庭当面作证,保护其隐私,再度防止其遭受二次伤害或对法院产生心理阴影。
美国国家儿童呼吁中心。该组织供图
艾琳回忆说,当她踏进中心时,还在为自己的遭遇恐惧而愤怒,但在讲述的过程中,她的羞耻感被渐渐打消。之后,中心为艾琳和妹妹安排了互助小组,让她们和其他遭遇类似的儿童共同接受心理治疗。她们的父母也参加了专为受害者家长开设的互助小组,努力跨过难关。
儿童呼吁中心让艾琳踏出了第一步,但真正走出阴霾仍不容易。表哥布莱恩承认了罪行,但顾念到布莱恩还是青少年,又是家人,艾琳的父母并未对其提出刑事控告,他只是接受了心理治疗,并未得到惩罚,继续去读了大学。而邻居理查德则因时间久远、缺乏证据而无法追究。
然而进入叛逆期的艾琳开始反抗父母给她安排的各种治疗,一方面怪罪自己造成了父母的痛苦,也不愿多和父母及咨询师谈心。她噩梦连连,逐渐陷入抑郁,甚至在16岁时尝试自杀,在未遂后又转向自残,认为和可怕的梦魇相比,身体上的疼痛“并不算什么”。
父母发现她的自残倾向后及时介入,带她找了心理医生。她按医嘱假装给表哥布莱恩写了一封信,宣泄了对其所做作为的憎恨,以及对他未获惩罚的愤怒,并且没有像医生建议的那样把信毁掉,而是直接寄给了布莱恩。
这封信开启了她和布莱恩的邮件往来,布莱恩向她道歉,请求她的原谅。“大部分受害者都不会得到这样的道歉,”艾琳坦言,也正是这些通信让她意识到,愤怒并不会影响任何其他人,只是在伤害她自己而已。
根据美国反儿童性侵组织“从黑暗到光明”(D2L)数据,只有38%的儿童受害者会告诉别人自己遭到性侵,儿童保护服务只会调查55%的案件,其他的通常因为证据不足或其他原因未受处理。
艾琳对学生演讲。
从写书到推动立法
高三那年,艾琳拿出儿时记录了自己“无数秘密”的日记,开始写书。她想告诉和她经历类似的幸存者们,“这不是你们的错。如果(因为羞耻和污点)保守秘密不告诉任何人,这只会延长痛苦,加大伤害。”
然而向父母和调查人员倾吐秘密,与向公众讲述自己的过去截然不同。尽管在警方的保密和父母的保护下,艾琳不再恐惧加害者的报复,但她担心出书可能会影响到她的家庭、亲人和学校,但最终,她认为发声的好处大于风险,于是将相关人员改名换姓后,她将自己的经历写入了2005年出版的第一本书中。
艾琳的这一行为令一些亲戚震怒,责怪她揭了家丑,但她的书赢得了更多外界的支持者。许多人告诉她,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意识到应该和自己的孩子谈谈这个话题。
也是在这时她进入了媒体的视野中。2006年,她受邀接受了美国广播公司(ABC)“早安美国”节目的访谈,此后开始在各种媒体上讲述自己如何走出创伤。这些内容后来构成了她在2009年出版的第二本书的主题。
她的勇气与日俱增,酝酿起了更直接的行动。2009年,她开始研究家乡伊利诺伊州的相关法律,发现法律规定学校教儿童预防灾害、远离毒品,但却没有规定教儿童如何防范性侵。她给伊利诺伊州的每一个州议员发了邮件,希望立法规定所有公立学校教授防性侵知识,包括如何区分安全和不安全的触摸,是否应该“保守秘密”,什么时候需要用什么方式报告越界行为。为了全力推动立法,她还辞去了青少年咨询师的全职工作。
但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有议员直接表示,“艾琳法”不可能通过,因为人们不愿谈论儿童与性的话题,更别提在课堂上教授。她不得不反复解释,这不是要教6岁小孩性知识,而是要教他们基本的防身策略。
事情在2010年有了转机。由于在“艾琳法”上的努力,她受邀参加了著名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的脱口秀,而奥普拉本人也曾在儿时遭到多名家人性侵。这档美国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之一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奥普拉效应”,艾琳接连拿到美国有线电视网(CNN)等各大主要电视网的采访,引起了更多立法者的注意。
在3年的努力后,伊利诺伊州于2013年通过了“艾琳法”,时任州长在当初帮助过艾琳的儿童呼吁中心签署了法案。
艾琳与奥普拉。采访对象供图
奥巴马签署法案拨款支持
与此同时,艾琳也在其他各州努力着。她参照美国地图,找到各州议会网站,逐个给议员们发邮件,如果6个月收不到回复,就重发一封。她去各州议会提供证词,和议员们互发短信,跟进每个州的投票情况,因为美国各州时差不同,常常要忙到深夜。而这一切都是由她一人完成,没有再雇佣其他助手。
艾琳此前并没有法学和政治学的背景,所学专业是社会服务。但在与议员们的周旋中,她找到了自己的策略。她在2012年被英国《魅力》杂志评为年度女性,又在2014年被美国《人物》杂志评为改变世界的女性之一,与希拉里·克林顿和奥普拉齐名。她总把这些荣誉写在邮件开头,增加自己的话语权。近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州通过“艾琳法”,她开始游说其余的州议员说,“你们可不希望成为最后一个通过“艾琳法”的州啊。”
在各州的旅行也让她亲眼目睹了美国政治的复杂性。她发现州和州之间的差异竟如此之大,简直就像不同的国家。她在怀俄明州一口气就得到了8个联署议员,在部分其他州则得不到一条回复。有些州在没有要求她出面的情况下就直接通过了“艾琳法”,有些州则陷入僵持:例如纽约州议会的所有参议员都投票支持,但负责教育委员会的议员却认为,这不应由议会而应由州教育委员会决定,所以每年都拒绝就此法案进行投票,至今已拖延了5年。
政治潜规则也使这份法案不再单纯。有议员认为支持“艾琳法”有利于自己的政治形象,所以在选举前鼎力支持,但在连任后却毫无作为。而今年,由于中期选举即将到来,有些支持“艾琳法”的州议员为规避风险,决定等11月中期选举后再进行审议。
而在纷杂的各州政治之外,艾琳的努力打动了国家层面的立法者。主演美剧《傲骨贤妻》的女星玛格丽斯(Julianna Margulies)听说“艾琳法”后,将艾琳介绍给熟识的纽约州参议员吉利布兰德(Kristen Gillibrand),吉利布兰德与她合作起草法案,在国会要求联邦政府为各州实施“艾琳法”提供资金。2015年12月,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签署《让每个孩子成功法》,拨款4亿美元,其中部分将用于“艾琳法”在各州的实施,这样一来,各州议会无法再以资金不足为由阻碍“艾琳法”的通过。
然而法案签署后,美国进入了总统大选年。特朗普政府上台后,截至目前,这笔联邦拨款尚未发放。
艾琳在密歇根州议会作证。
“艾琳法”带来的改变
在艾琳的立法努力中还有一处空白,那就是对加害者的追究。尽管艾琳希望加强儿童的自我保护意识,但正像她的加害者并未受到惩罚一样,她无奈地表示,有这么多加害者可以不为性侵儿童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是最泛滥的流行病,也体现出了司法体系中的缺陷。”
艾琳表示,她个人希望儿童性侵指控的法定时效得到延长,尤其是因为许多儿童受害者不敢及时出来指证。她已向参议员吉利布兰德提出了这一想法,希望可以在联邦层面出台法案。
有人建议她去从政,“艾琳法”似乎证明了她的政治天赋,而奔走各州的历程也会使许多其他候选人望尘莫及。但她却表示,反儿童性侵是她毫不犹豫选择的事业,除此之外,她并不想参与“政治闹剧”。
对媒体、对政府、对公众的一遍遍讲述赋予了艾琳更多力量,让她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过去,放下羞耻和恐惧。更重要的是,她正在目睹“艾琳法”带来的改变:2016年,马里兰州通过“艾琳法”。10个月后,一名12岁女生在学校听讲防范儿童性侵知识期间突然若有所思起来,之后就向学校报告了遭到教师性侵的经历,其他学生也纷纷发声,揭露了同一人15年来在该校性侵学生的情况,最终这名教师被判48年监禁。这样的事例也发生在了通过“艾琳法”的其他各州。
在“攻坚”最后10多个州催促其通过“艾琳法”的同时,艾琳的人生还在继续着。她的下一本书是关于自己如何战胜阴影、拥抱幸福生活。而艾琳的家人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忆起与丈夫的初识,艾琳难掩甜蜜,历数与丈夫第一次见面、订婚和结婚的纪念日。6年前,他们在一家咖啡店里偶遇,聊起天来一见如故。见面9个月后,他们就订了婚,又在之后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结婚,如今已生下了两个女儿。
丈夫全力支持她的付出。在向她父母提亲时,他就说过,自己被艾琳的信念震撼了,她辞职去保护那么多别人家的孩子让他深受触动。如今,在艾琳不得不去其他州为“艾琳法”作证、一时又找不到临时照看女儿的人时,她丈夫会请年假待在家中,支持妻子外出奔忙。
如今,艾琳已不再为自己的童年做噩梦了,相反,她依然珍视那些美好的童年瞬间。“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生活最幸福的人””。她笑着对记者说道。
艾琳·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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