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方言中,有口语流传发音为“乃代”一词,该词往往表意用于:一是嘲谑弱智人的呆傻举止,谓曰“看‘乃代\’”;一是讥讽正常人恶作剧的样子,谓曰“看他的‘乃代\’样”;再者是,冷眼旁观别人的行事,等着看别人的笑话,也谓曰“等着看他的‘乃代\’吧。”如此等等。
究竟“乃代”付诸书面为怎样的二字呢?它的义源又如何呢?个人长期未得其解。近读逯钦立先生所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书,该书中收录的三国·魏人程晓的诗《嘲热客诗》一首,现将原诗移录如下:
平生三伏时,道里无行车。闭门避暑卧,出入不相过。
只今褦襶子,触热到人家。主人闻客来,颦蹙奈此何?
为当行起去,安坐正跘跨。所说无一急,沓沓吟何多。
疲瘠向之久,甫问君极那。摇扇臂中痛,流汗正滂沱。
莫谓此小事,亦是人一瑕。传戒诸高朋,热行宜见呵。
诗人程晓,字季明,东郡东阿(今山东阳谷县阿城镇)人,曹魏名臣程昱之孙,《三国志·卷十四》列有其传。晓“有通识”(《世语》),《隋书·经籍志》曾著录文集二卷,已佚,“今之存者不能十分之一。”(《晓别传》)存世诗作仅三首,散见于《艺文类聚》和《古文苑》。
程诗中“褦襶”二字,足可认定正是天水方言中口语流传、发音为“乃代”一词的正体本字!特推论如下:
“褦襶”词的本义。程晓的这首《嘲热客诗》所描摹的“褦襶子”具象:试想三伏天,暑热难耐,人们都减少应酬,薄衣短裳,闭门休憩,惟独有其人(褦襶子)却要触热(不合常理)、且身着粗厚的衣装(不合时宜)、在他人避暑休卧时突然扣门造访(不合礼仪),弄得主人家执礼无措、举门尴尬、颦蹙而无可奈何!宋·章樵注曰:“褦襶,不晓事之名。”可谓已确触词义。诗人程晓这一诗篇,对此子用诗的语言作了活脱脱的展现,并嗤此子当为“褦襶”之属,至此,“褦襶”之词义已昭然甚明:或指恶作剧的行止;或指悖于事理、不识时务的举措。若再做梳理分析:此“恶作剧”并非泛指的一般恶作剧,也含有装傻充愣式的、滑稽调笑意味的恶作剧;“悖于事理、不识时务”是指带有呆痴状态的行为举止。可以结论,“褦襶”一词义项的基本词意要素,必然确指在不晓事理的行为举止中,应当具有弱智呆傻的成份和特征——无论是先天生理的或是故作矫情的傻相、傻样、傻行、傻为!这正与天水口语中读若“乃代”一词所表达的义域基本相扣!
“褦襶”的音读。查诸古代字书,《说文》未收其字。宋·丁度等编撰的《集韵》收有二字,并标音曰:“褦,乃代切、去、音耐、代韵。”“襶,丁代切、去、音戴、代韵。”褦襶组词,是一叠韵。若用现代汉语拼音标音,则:褦,当标音为“nài”;襶,当标音为“dài”。《现代汉语词典》也沿承了此音读。如此看来,褦襶之读音,自古至今未有变更!此读音,正与天水口语流传中的“乃代”一词的发音相符!
综上考查,褦襶一词,无论在义域或在音读方面,均与天水口语流传运用的“乃代”相吻合,于是,可以断定:褦襶就是天水口语流传中的“乃代”的本字!
褦襶一词的流传。自曹魏·程晓《嘲热客诗》后,褦襶一词很少出现于典籍。迨至宋代及其尔后,却时见于文人篇章。如:宋·王安石《用前韵戏赠叶致远直讲》诗有句曰:“反嗤褦襶子,但守一经籍。”宋·黄庭坚《次韵谢穆父赠松扇》诗有句曰:“可怜远渡帻沟溇,不堪今时褦襶子。”宋·陆游《夏日》诗有句曰:“孤舟正作笭箵箩,九陌难随褦襶忙。”又外一首《夏日》诗有句曰:“赤日黄尘褦襶忙,放翁湖上独相羊。”金·史肃《放言》诗句曰:“壮岁羞为褦襶子,如今却羡嗫嚅翁。”现代学者钱钟书先生,早年《重过锡南访A.Kuryan博士》诗有句曰:“褦襶甘蒙热客讥,昔游坊巷认依稀。”等等。上例诗句中的褦襶一词,均为沿袭其本义且略作艺术意境之需、化而用之,皆不失为恪守本词义域。
惟宋·敖陶孙《用前韵谢竹主人陈元仰》首联诗有句曰:“热中襶褦令我汗,日暮佳人期不来。”注家均谓句中的襶褦即是褦襶,且是指防晒遮阳的笠帽。宋·姚宽《西溪丛话》:“据《炙轂子》云:褦襶,笠子也。”清·郝懿行《证俗文》曰:“褦襶,《潜确类书》即今暑月所戴凉笠,以青缯缀其簷,而蔽日者也。”郝说表明,褦襶是专指笠边缀有下垂的遮日青缯的凉笠,而非一般的笠子。总之,从指行为举止而于标字名物,这虽是褦襶一词的又一义项,却也延承了“暑月”“蔽日”的本原义域根脉!
纵观上述句例,历代诗家均是以煎熬难耐的暑热环境为背景依托,从而激发了诗人的兴致,掇拾它事,展卷援笔,留下抒发胸臆之文字。显见诸家始终未脱程晓原诗所构建的意境藩篱而圉于其中游荡,对于褦襶一词义项的把握和运用,亦然承袭到位!这也成就了“褦襶”的特有的固型化的艺术韵味!
“褦襶”形成了艺术具相。仔细体味褦襶一词在程晓诗篇中运用的语境,以及宋·章樵:“褦襶,不晓事之名。”的注释,其本来所示义域委实不难厘清。此处之“不晓事”并不完全等同于不讲理,不讲理是知理而不讲,是出于蛮横,令人憎恶,怒生而斥之!不晓事是不知理,是出于天生的或故弄的有些弱智般的幼稚无知,令人气生而嗤之,啼笑皆非,颦蹙而无可奈何!
所以,褦襶的义项,对其把握“不晓事”之基点要义时,应品味其中还蕴含着傻行憨态和滑稽调笑这一特征要素,方为完整!惟其如此,“褦襶”或“褦襶子”这一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臻于具型,始而成为了古典诗坛特定的别致而饶有情趣的美学具象,正如德人莱辛《拉奥孔》一书所言:“诗人却有本领把最不堪入画的东西描绘成为有画意的东西。”故尔,后世以“褦襶”基本之义项,又衍生出了一些词义扩展的用法,屡屡出现于文辞篇章,如:明·许自昌《水浒记·剽劫》:“把青蚨几贯易绿清,酩酊何辞褦襶行。”以褦襶描摹酒醉失态、蹒跚跌撞之憨态;明·张煌言《雨中寒甚再迭前韵》:“春衣褦襶还如铁,岛树槎芽转似金。”以褦襶描述无奈春寒,不减厚装之状态;清·郝懿行《证俗文》:“不合时尚,褒衣大袖,亦为褦襶。”以褦襶讽喻哗众标异的怪异着装;清末况周颐《蕙风词话》:“词过经意,其蔽也斧琢,过不经意,其蔽也褦襶。”以褦襶譬喻诗词不修剪裁、无状堆砌、故尔拥肿的行文弊端,如此等等。再者,褦襶一词还进入了其他文体领域,例如,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计1612字),清人钟耘舫所作《拟题江津县城楼》其下联句有:“讵识铅腥锡臊,遍令震旦褦襶,甫卸翳胞,遽烦汤饼,愧昏昏曩昔,泣求包老轮回。”更为饶有趣味的是,1981年8月24日,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来北京,时值盛夏,下机伊始,居然念了“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这句诗作为外交辞令而调侃!显见此词已走出了国门,足见其艺术含蕴魅力之所在。
总之,上述诸例,反复品味,其褦襶一词用法义项之底蕴,均与程晓之诗发端的褦襶之本源义项,有着剪不断的血缘瓜葛和承袭!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自曹魏·程晓的诗篇始发其端、塑造具型,历经沧桑岁月,却能依然呈现后于其数百载的文人的诗词篇章中,其文学美学具象的生命力,于此可见!
至此,再反观程晓原诗,其塑造的褦襶子不晓事理的傻乎乎的样子,恰如一幅小品短戏,令人忍俊不禁!对其嘲讽之意也溢于诗外。天水口语流传的语词,正是传承了褦襶的本有词义。对呆痴人的憨态或他人反常的呆傻行为,均戏谑谓曰:“褦襶样子。”并进而对他人的行事,自己认为不合常理或不愿插手、且带有幸灾乐祸的作壁上观,也谓之曰:“看褦襶。”这不啻是该词(略含负调)运用的扩展。此词语,在天水方言中,能传承千载,留从于今,可谓幸事!
另,天水方言中,把甲状腺肿大患者的大脖子,叫“癭瓜瓜”,也有更土的称谓叫做“愣瞪”,用现代拼音标之似:“lèngdèng”。
“愣瞪”是否与“褦襶”有些瓜葛呢?殆无是“褦襶”声转或讹读呢?谨存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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