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淡,是一种至美的境界。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你眼前走过,虽是惊鸿一瞥,但她那淡淡的妆,更接近于本色和自然,好像春天早晨一股清新的风,就会给人留下一种纯净的感觉。
如果浓妆艳抹的话,除了这个女孩表面上的光丽之外,就不大会产生更多的有韵味的遐想了。
淡比之浓,或许由于接近天然,似春雨,润物无声,容易被人接受。
苏东坡写西湖,曾经有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但他这首诗所赞美的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也是大自然的西湖。虽然苏东坡时代的西湖,并不是现在这种样子的,但真正懂得欣赏西湖的游客,对那些大红大绿的、人工雕琢的、市廛云集的、车水马龙的浓丽景色,未必多么感兴趣。
识得西湖的人,都知道只有在那早春时节,在那细雨、碧水、微风、柳枝、桨声、船影、淡雾、山岚之中的西湖,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才是最美的西湖。
水墨画,就是深得淡之美的一种艺术。在中国画中,浓得化不开的工笔重彩,毫无疑义是美。但在一张玉版宣上,寥寥数笔便经营出一个意境,当然也是美。前者,统统呈现在你眼前,一览无余。后者,是一种省略的艺术,墨色有时淡得接近于无。可表面的无,并不等于观众眼中的无,作者心中的无,那大片大片的白,其实是给你留下的想象空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没画出来,要比画出来的,更耐思索。
西方的油画,多浓重,每一种色彩,都唯恐不突出地表现自己,而中国的水墨画,则以淡见长,能省一笔,决不赘语,所谓“惜墨如金”者也。
一般说,浓到好处,不易;不过,淡而韵味犹存,似乎更难。
咖啡是浓的,从色泽到给中枢神经的兴奋作用,以强烈为主调。有一种土耳其款式的咖啡,煮在杯里,酽黑如漆,饮在口中,苦香无比,杯小如豆,只一口,能使饮者彻夜不眠,不觉东方之既白。茶则是淡的了,尤其新摘的龙井,就更淡了,一杯在手,嫩蕊舒展,上下浮沉,水色微碧,近乎透明,那种感官的怡悦,心胸的熨帖,腋下似有风生的惬意,也非笔墨所能形容。所以,咖啡和茶,是无法加以比较的。
人生,其实就是这个道理。浓是一种生存方式,淡,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两者,因人而异,是不能简单地以是或非来判断的。我呢,觉得淡一点,于身心似乎更有裨益。
因此,持浓烈人生哲学者,自然是积极主义了;但执恬淡生活观者,也不能说是消极主义。奋斗者可敬,进取者可钦,所向披靡者可佩,热烈拥抱生活者可亲;但是,从容而不急趋,自如而不窘迫,审慎而不狷躁,恬淡而不凡庸,也未始不是又一种的积极。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不管你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要有人存在于你的周围,你就会成为坐标中的一个点。夫妻也好,儿女也好,亲戚、朋友也好,邻居、同事也好,你把你在这个坐标系上的点,看得浓一点,你的感情负担自然也就重;看得淡一点,你也许可以洒脱些、轻松些。
譬如交朋友,好得像穿一条裤子,自然是够浓的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肯定是百分之百的淡了。不过,密如胶漆的朋友,反目成仇,又何其多呢?倒不如像水一样地淡然相处,无昵无隙,彼此更怡洽些。近莫乎夫妇,亲莫乎子女,其道理,也应该这样。太浓烈了,便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淡之美,某种程度近乎古人所说的禅,而那些禅偈中所展示的智慧,实际上就是在追求这种淡之美的境界。
禅,说到底,其实,就是一个淡字。
人处在世,求淡之美,得禅趣,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