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夕晖 ——— 读马麟《夕阳山水图》

大凤

最初读山水，着迷于南宋，尤其是“马一角夏半边”的不完整美。后来发现，马远之子马麟的山水画更是出乎乃父超拔的意境之外，平添了空灵辽远、静谧悠久的古意和诗思。他的山水画作品中，我最喜欢《夕阳山水图》。简到极致的笔墨，压低到画面底部的重心，让整个黄昏时分的山水意境尽情凸显了出来，笔墨的韵外之致令人感受得到时间的老。窃以为，画史中，在表达夕阳山水上，除了马麟，没有第二人。尤其是画面之上，天水辽阔，几抹胭脂轻轻擦出的夕晖，在泛黄的古绢上，略带忧伤气氛，简直到了勾魂摄魄的地步。马麟将向晚时分的光线表达得如此传神，令人慨叹。与油画表达光线的特长相比，水墨在表达光线的写实上不是自己的强项，但在表达阴、雨、晴、晦、晨、昏的意境美方面油彩就无可比拟了。中国艺术，不只是美，其根本在乎中国哲学对于超逸精神的追求，但凡大画家，不是诗人胜似诗人，不是音乐家胜似音乐家，不是哲学家胜似哲学家。《夕阳山水图》描绘了夕阳降落，晚霞四垂，黄昏慢慢降临的情景。远景处，夕晖一抹，远山数峰，中景一片浩淼大水，近景四只燕子，水面翻飞，呢喃嬉戏，或掠水，或昂首，或稍收翅膀，俯视水中唼喋的游鱼，或振翮停顿，流连水中泛金的夕阳，各曲其情，各尽其态。此刻，迷蒙远山忧郁的轮廓，被夕晖笼罩，一派玫瑰紫的红，这些水上精灵，化成了山水的魂魄。眼前美好景物即将消逝，心中感慨道不得，似乎有一个人在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今天即将变成昨天，明天又即将变成今天，人生，又向前迈进了一步。中国文人心中的山水各个不同，但精神都是相通的，那就是对宇宙、对时间、对人生的关照和考量。《夕阳山水图》以简取胜，成为意境美的杰作，极大的留白，以少胜多的笔墨，让观者对画外意境产生辽阔的想象。大水苍茫，夕阳秋色，言外之意，象外之象，中国文人总能在具象之外拓展出一片精神的天空，这是中国画相对于西画写实传统的高明之处。中国美学讲求含蓄、诗意，讲求以少胜多，以虚写实，以无生有，因心造境，“于天地之外，别有一种灵寄”。这与唐诗中的绝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归结为意境的表达。惜墨如金的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不惜大篇幅诠释中国画的意境美。

从“赐周汉”三字款看出，《夕阳山水图》为宋宁宗赐给爱女之物，凝结着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深深的爱，或许，他将水上嬉戏的燕子看作了自己活泼可人的女儿。有人说，《夕阳山水图》是马麟直接针对宁宗亲书的诗联“山含秋色近，燕渡夕阳迟”而作的命题作业。我却不这么认为。理由只有一个，从画家创作上就不合情理，先题了字，画面经营位置和笔墨安排就受到限制，很难这样洒脱。画史载，马远马麟作为南宋院体画家，非常受皇帝和皇室宗亲喜爱，皇帝和皇室宗亲总喜欢在他们的画上题字。一句话的事，何必题好了字，再画画？多此一举，说不过去。也有人说，马麟此作延续了乃父马远“残山剩水”的哀婉，是国恨的写照和抒发。果真如此吗？江南山水，包括西湖一带，由于地理特征决定，从竖幅山水画的视角看去，不是“一角”，就是“半边”，很多时候，文人和画家都会不自觉地将这诗意的景致纳入自己的创作中。相比而言，因为北宋画家大多为北方人，且生活在北方，看惯了大山大水，经历惯了大风大雨，画中自然呈现出中锋鼎立雄伟傲然的正大气象。强行将艺术与政治牵扯在一起，实在有些牵强，也失掉了发自艺术本心的诸多意思。

极少将山水画与现实中的山水相对照。而在今年初夏，我游西子湖时，忽然想到《夕阳山水图》是否就是马麟依照西湖所作的呢？马麟为南宋画院画家，南宋都城就在西湖畔。距离自己的办公场所和画室那么近，描绘西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许就是在那么一个初秋的下午，黄昏时分，马麟从山林间散步到湖畔，放眼望去，夕阳衔山，他目睹了白昼与黑夜交替时分的美，动了情，动了心。也许就是那一瞬间对无常世界的顿悟，让马麟一挥而就。于是，此画就留在了中国美术史中。我这样想象，亦未可知。也许马麟真的就是如此经历的。话说回来，是否是描绘的西湖，并不重要，纸上的山水已经永恒，它打动了我们，勾起了我们的回忆以及对黄昏之美的想象并关照了我们的人生，已经足够。如果用考证的方法去对待艺术，未免为风马牛之谈。

当晚夜宿西湖之畔，月近满圆，轻风徐徐，静听月夜里的水声、鸟啼，恍若置身南宋。此刻，南宋历史博物馆就在不远处的一座葱葱小山上，沉入了它的梦乡。南宋定都杭州140年，令人遥想。一个王朝，将自己的国都定于秀美到让人不思进取的杭州，实在令人费解，当时的统治者一定没有想到地理环境和气候对人的性格的影响。人乃天地所生，自然要受天地影响。北方的凛冽之气造就人的豪情、斗志和勇气，秀美的江南，尤其是苏杭，更多的是造就人的婉约气质、柔和性格。南宋能维持152年的统治已是奇迹了，农耕时代，冷兵器时代，世界很大，信息不畅，交通不便，马是最快的速度，待蒙古人翻山越岭过河入林，打到临安对南宋的花花江山做了终结时，这个王朝已经152岁了。换做了今天，南宋的灭亡至少会提前一百年，那样便利的地形，没有天然屏障，全然没有考虑军事防御，又天天忙着享乐，不灭亡岂不是对人类社会丛林法则的讽刺？不灭亡才怪！千年以后的今天，游走在西子湖畔，面对着娇媚动人的山水，我一遍遍在心里赞叹，又一遍遍在心里喟叹：“南宋的统治者啊，你们将都城建在这里就对了！南宋的统治者啊，你们真不该将都城建在这里！”诗曰：“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即便是一首批判诗，也无意识地流露出了诗人对西湖之美那彻骨的赞美，足够过瘾的诗意描写可谓到了极致，一个“熏”字就将西湖的山水之美全盘托出。古人对文字的运用，真是了得，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多的意思，今人就丧失了这种对于语言的敏感和珍惜，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实，一滴水足以安放一个大海。所以老子说大辩若讷，最美的语言是不说，是保持沉默，沉默是金。

在古代，很多时候，兵荒马乱和闲情逸致是并存的。闲情逸致不完全是隐逸情怀所致，也有人骨子里的享受使然。江南的山水太温软了，江南的风花太柔媚了，江南的女子太俊俏了，江南的风中那春的气息太销魂蚀骨了……从人的本性来说，此情此景，哪可多得？想想也是，作为人，会觉得守着这方山水就好，今生今世就好，何必想得太远——— 那么美那么美的天堂，多少人能真正坚持住自己的抱负而不放下自己的克制？其间何其乐，松弛惯了的神经，哪里还顾得上过问高远志向呢？人是多么容易懈怠的动物！

一水夕晖，燕子蹁跹，水上的诗歌浅吟低唱，一切都在渐渐黯淡下去的晚霞中远了，远了，那么洁净，那么静谧，朦朦胧胧，如梦似幻，那么令人留恋，那似隐似现的胭脂样的余晖，带着淡淡的忧伤……南宋，南宋，那么灿烂，那么凄婉，梦里家园，画中犹在。

2014年7月31日于石头小记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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