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不散的筵席,生而为人，不散的筵席

◎毕亮

大约六七年前在乌鲁木齐上大学时，曾经从旧书摊淘到过几册贺雄飞先生主编的“草原部落丛书”，其中的一册记得有一篇《无题往事》，作者是徐晓。因为其时正值青春，对这篇关于赵一凡，关于青春记忆、回忆的文章，印象便显得更深刻了。尤其是文中的那句“道之不存，殉道者的价值何在？”的天问，更是懵懵懂懂地记住了。没想到时过几年，竟然在中信出版社新出的徐晓随笔集《半生为人》中又相遇了。

对于《半生为人》，无论是阅读，还是回忆，都是艰难的。而我在想的是，徐晓及其赵一凡、周郿英、史铁生等同时代的人所经受的苦难，在作者笔下，我是否有资格阅读，配得上这些苦难。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那样，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这也是我在读《半生为人》时所担心的。

其实在这本《半生为人》之前，倒先从报刊上读到的高尔泰先生写的再版序——《弱者的胜利》。用高先生的话说，这是一个当年的幸存者，“在历史潮流的涨落之中，沉淀下来的一些个体经验”。但这些“个体经验”，作者说，我讲述的这些都是事实，但并不是事实的全部。虽然不是全部，但在高尔泰读来“就像是一首忧伤的长诗”，一方面是切肤之痛历久长存，一方面又得到一种审美的快乐，一种慰藉，甚至鼓舞。

或许，作者也如她写到的史铁生那样，写作是为活着寻找理由。于此，除了苦难以外，我在本书竟还读出些许其他的意味。果然，徐晓在《<今天>与我》的结尾写道：在我来说，这是写作的理由，也是活着的理由。徐晓在写青年时代的朋友郭海的文章《幸存者的不幸》中说到，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但通过阅读全书，我觉得徐晓在以文字的力量，以一己之力，一直在营造着，生而为人就是应该有一场永不散的筵席，等着半生以后来回忆，尽管“同自己的青年时代相遇是痛苦的”。但我觉得徐晓成功了，她在文字这桌不散的筵席中，与逝去的爱人周郿英长谈，回忆青年时亦师亦友的赵一凡，甚至在筵席上给她的朋友们细致地形容 “监狱中的日常生活”。而这桌不散的筵席就餐者，在一篇《<今天>与我》中重遇了。

本书中，除了《无题往事》以前看过外，最先看的就是那篇回忆与史铁生交往的 《我的朋友史铁生》。作者写此文时，史铁生尚在人世，到此书出版时，已经成为了一座“纪念碑”，作者再次以文字重续了这一场筵席。史铁生曾经和作者说过:年龄可以是一堵墙，但墙可以有门和窗。一个人，不管有什么样的政治见解和文学主张，只要是真诚的，是自己的，她（他）的死都是一座纪念碑。这又何尝不是“变得平和了，变得洒脱了，变得宽容了”后的史铁生的自我告诫呢？

一篇《我的朋友史铁生》读之，让人唏嘘不已，“感慨万端”。同样感慨不已的还有《永远的五月》、《爱一个人能有多久》、《幸存者的不幸》、《<今天>与我》等篇章，重现这一群“思想史上失踪者”的苦难与理想，他们都如同徐晓笔下“幸存者的不幸”的郭海一样：我曾想：如果整个中国平庸到只剩下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个人一定是郭海！这个人只能是郭海！

《永远的五月》、《爱一个人能有多久》是作者写其与丈夫周郿英相识相恋的经过，更主要写的周郿英生病求医直至去世的经历，是容易引起读者共鸣的两篇文章，更是让人不忍卒读的篇章。“老人们常说，入土为安。指的应该是死者，在我看来，也包括生者。把死者安顿好，感觉到他的灵魂安息了，生者也才能安宁。”这些被作者认为“我吃的苦是他的疾病的结果，他所受的苦是我的努力的结果”，读到此处，又有谁能忍心继续往下读？而现在，朋友们怀念他，想起他便想起了那个时代，想起了那个时代自己的幼稚与单纯、真诚与梦想……

因为不是专业的研究者，我读 《<今天>与我》，除了稍稍留意史料价值外，倒是更多地把精力放在了这一批“精神的漂泊者”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追求上。关于北岛、阿城、舒婷、芒克、史铁生等人现在研究较多，自不必说，但如现在不怎么被人提起、曾经主办过《中学文革报》、发表遇罗克《出身论》的牟志京，“他仍然是一个精神的漂泊者。他的思想经历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历程。”这一代人的怀疑，是在不怀疑中生长出来的，即使要否定什么，也一定要先肯定什么。书中像牟志京一样的“一些真正的精神贵族，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在《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穿越世界的旅行》、《精神流亡者的重访》、《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大相隐于世》等文章中作者写到了很多，赋予的笔墨也让人一读便能记住。正因为他们的存在，《今天》才能展示的是一种境界，一种姿态，一种生存方式，一种人文精神，所以可以穿过昨天而历久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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