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 谭登坤
山市的太阳真是勤勉啊。在这个牡丹江边的小村子里,朝阳在清晨4点钟就爬上窗子。我大哥陪着初升的太阳,悄悄坐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子旁。他极其耐心地看着阳光在小小的餐桌上跳跃,又看着它们如水流淌。这些表面上温柔的光线,其实特别执着。大哥伸开手掌,铺在桌面上,阳光就像攀岩一样,沿着那只粗糙的大手,一点一点漫上来,一点一点,直到把整个手掌淹没在明亮的波浪里。他们似乎相互考验着,看看谁更有耐心。阳光的脚步默无声息。大哥静静凝视,似乎在追寻,其实是遐想。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我酣然长梦,大哥悄然长坐。在早晨,或者也在夜晚,在我入眠的那些宝贵的时光里,大哥沉浸在我平缓抑或急促的呼吸中。大嫂也起来了。他们就一起坐着,坐在小客厅兼餐厅的小椅子上。大嫂跟大哥不时说点什么,悄悄地。大哥话很少,他常常沉默着,陷入冥想。早晨更是如此。阳光不停止它的脚步,漫过桌面,漫过墙面,漫过屋顶。等到我打开屋门,大哥早已淹没在一片明晃晃的阳光里。
这是一个多么平常的早晨,又是一个多么特殊的早晨。
大嫂见我起来了,轻松地长出一口气。她从灶前站起来,去擦拭锅台,洗净面盆。锅台和面盆都是干干净净的,大嫂还是下意识地再洗一遍。她舀出一瓢白面,说:“你们出去走走吧,我给你们烙饼吃。”在山市,通常不等太阳出来,出工的人们就背了午间的饭食,上坡或进山。不到太阳落山、星星出来,他们是不会回家的。整个山市就是这样忙碌着,大哥闯入这片土地之后,他的大半辈子也是这样忙碌的。我来的这几天,大哥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他依然准时起床,一起来就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此时,我的鼾声正沉。他守着我,从东方泛白,一直到阳光普照。
在这个家里,大哥越来越显出另类,越来越深地陷进一场孤独里。他和我的侄子和侄女们不一样,和那些跑在他身边的孙子孙女就更不一样了。和他们比起来,大哥是一个外乡人。50年,在这片他亲手开辟的家园里,他却成为一个异类。如今,鬓毛已衰,可他的乡音未改。主要是,他说自己近来常常产生幻觉,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的耳边会突然响起呼唤声,温柔地,或者急切地呼唤着他。那是小时候,玩得忘记了吃饭、睡觉时,从胡同里远远传来的母亲的呼唤。他沿着山市河下工的时候,他蹲坐在灶前端起一碗小米稀粥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了那一声呼唤。半生风雨,常常不期然地入梦。总是在困顿无着的时候,那声呼唤,就会从风声雨声中传来。他泪湿眼角,含混呓语。
每一次说起要回去,回关里、回山东、回老家去,孩子们就笑他:“哪里是家?房子、孩子、土地,都在这里,不是家吗?”大嫂心情沉重,忧虑地提醒他:“所谓老家,早已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父母都走了。那个家,在哪里呢?”大哥一怔,一时语塞。这一次,我来看望大哥,让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大哥说:“你在院子里给我挤出一间小屋子,牛棚、草屋也行。我喂上几只山羊,养几头猪,总能度日。”大哥幽幽地又说:“我跟你回去,不再回来了。”大哥的话,让我心里酸酸的。
这个少小离家闯关东的男人,他五十年的创业传奇写在黑土地上,也传到马颊河两岸。如今,在他年届古稀的时候,心境变了。他想家了,想母亲了。童年的梦境,童年的味道,一穗嫩玉米,甚至一片苦涩的地瓜干儿的味道,都变得亲切。那是多诱人的味道啊。他常常一意寻找起来。只是,那种味道,如云如雾,飘然不定,让他四顾茫然。这个曾经啃冰碴儿、扛木檩、爬冰卧雪的男人,现在却很容易流泪。他的眼睛经常是湿润的。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那颗依然强劲的心脏,时时莫名地加速。没有人知道,一场又一场从马颊河吹来的风,在他的心底,留下的波澜。在山市,他是一棵大树,是根,是干,这棵大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子实满枝。可谁也听不懂他枝头的风声。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他大半生的足迹,他的骨血,都留在了白山黑水间,回得去吗?年轮留给这个异乡创业者的,是从头到尾的撕扯。这种撕扯,在他行将老去的时候,让他饱受折磨。少年流浪,壮年艰辛,新伤旧创,让一颗心血淋淋的。这是大哥的宿命,也是如他一样的一代人的宿命。这些,孩子们能理解吗?
在这个早晨,在我的鼾声里,大哥默默坐在那张小凳子上,一心一意地守护着。他试图在我的鼾声和呓语里,辨别遥远的村庄,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影。他听出来了吗?他听出了故乡的风声和雨声吗?太遥远了。大哥仍沉浸其中。直到我洗了脸出来,他才慢慢从小椅子上站起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不看我,却把一张脸扭向窗外。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一脸的凝重慢慢打开,就像一片叶子在阳光下展开它虽然苍老却依然汁水旺盛的叶脉。阳光碎成美丽的斑点,在他的脸上跳跃着,热烈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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