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写京城的情状,民国笔记与清代笔记有一个特别大的差别,就是民国后的北京城,“性情”似乎变得更加敦厚淳朴了一些,很少见到关于流氓斗殴的事迹,至多是小偷小摸什么的伸一小手,还有报章上最常见的:乘车人与车夫因为车钱没谈拢而发生争吵。这里面的原因,也许跟民国初年城头变幻大王旗过于频繁,百姓朝不保夕,“黑社会”无山可靠也无鱼可捞有关;也许是因为这之后随着警察制度的建立和健全,社会逐渐安定,纵有分野也彼此相安无事……总之读起陈鸿年、夏元瑜和邓云乡等先生回忆旧京的文字,总有一种葫芦架下好做梦,鸽哨声里享太平的祥和感。
而清代笔记呈现出的京城,纵然有繁华、够喧嚣,但整体上依然不脱《水浒传》里东京汴梁的形迹,良民固然居多,像没毛大虫牛二、西门大官人之类的角色也满街招摇过市、为非作歹。这一点,从发生在乾隆年间地坛附近的一次约架最见真章。
一、地坛本是“约架之地”
《日下旧闻考》
地坛又叫方泽坛,《日下旧闻考》中有记:“嘉靖九年……建方泽于安定门外,每岁夏至祭地,以五岳、五镇、四海、四渎、陵寝诸山从祀。”清代曾经多次重修。地坛分为内外两部分,坛内总面积640亩,坛外辟有护坛地1476亩。地坛建成后的近400年时间里,一直是皇家禁地,普通人等绝无进去“逛公园”的可能。但这地方在老年间已经算是“城外”了,所以有些在城里不能解决的事儿,往往到地坛去“掰扯”。
《夜谭随录》的作者和邦额曾经记录过这样一桩事。他有个名叫景禄的朋友,景禄有个表弟三官保,“满洲某旗人”也,长得非常俊美,“年十七八岁时,皓齿明眸,雪肤华发,言笑妩媚,俨然好女子”,搁到现在就是一个小鲜肉。不仅皮囊生得好,而且他待人温文尔雅,蔼然可亲,不知道的人都对他抱有好感。
《夜谭随录》
但实际上,此君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他生性暴虐,又习得一身好武功,所以崇尚用暴力解决问题。走在街上,哪怕被人不小心踩了一脚,“必致狠斗凶殴,虽破脑裂肤,终不出一软款语”。街坊四邻都怕他怕得要死,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花豹子”,“以其美而暴戾也”。
三官保家住安定门外旧营房东边,当时北京城里有个姓佟的,外号“佟韦陀”,也有人称他“城北之虎”,也是个好勇斗狠的角色。有一天,这家伙跟三官保在茶社里碰上了,“片言龃龉,辄相殴击”,很多在场的朋友使劲拉架,才算没闹大。佟某指着三官保的鼻子说:“你既然自称好汉,敢不敢明天清晨在地坛后面见一面,咱们比划比划?”三官保跳着脚骂道:“我三官保怕了你不成?地方随你挑,我要不去我永远离开北京城!”
这个场景乃至对话,想必看惯了黑帮电影的读者绝不陌生,但却实实在在不是笔者的杜撰,而是笔记中的真实记录,可见千百年来流氓约架都是一个套路。
“翌日黎明,保单身径至地坛后,坐俟良久,始见佟率其党十五六人,悉恶少年,汹汹而至。”三官保一看,冷笑道:“看来你们是要仗着人多打我一个了?”佟某说:“对了,就是人多打你人少,你要认输,就饶了你!”谁知三官保大笑:“我要认输我就不来了,今天让你们打,但一皱眉一呼痛,非好汉也!”说罢他脱光了衣服,赤裸着趴到地上:“别把我衣服弄脏了,速打,速打!”佟某带着小弟们一拥而上,“木棒铁尺乱下如雨,一霎体无完肤,四肢不能转侧”,但三官保犹哂笑怒骂。佟某气坏了,用一根木针刺入三官保两只脚的指甲缝里,又用猪鬃插进三官保的尿管,“深入二寸许,仍骂不绝口”。佟某这时才感到头皮发麻,知道真的碰上比自己更狠的主儿了,跪在地上磕头:“大哥我服了你了,从此愿拜在你的手下做一鹰犬!”然后给三官保披上衣服送他回家治伤。
“医治两月始愈,疮痂渐脱,美好如故。”三官保竟也真有肚量,就此与佟约为兄弟,天天混在一起。他们在安定门外的关帝庙设了个练功场,“常聚集于其中。或掇石较力;或悬空架横木,为翻筋斗竖蜻蜓诸戏;或在巨竹长数丈,张布为帆,仿白虎幢之制,腾掷身首以示技巧,名曰中幡”。随着身体越来越强壮,他们打架闹事也越来越多,搅得四九城不得消停,官府虽然屡次惩办,但始终不能降服他们。
二、猛人之外更有猛人
这一天,三官保和佟某正在练功场上掷坛为乐,忽然有个青年冲上来说:“你们听说过城南的张阎王吗?”三官保说:“好像听说过。”那青年道:“我就是张阎王。”三官保说:“你来干吗?”张阎王从膝裙里拔出一把匕首,“长七八寸,甚铦利”,然后一脚踩在石锁上,须髯尽张,目眥欲裂,对三官保吼道:“看你那女里女气的样子,居然敢称什么豹子,简直令天下好汉颜面扫地,今天来跟你较量较量,让你看看真正的好汉什么样!你要是赢了,我就留你一命!”三官保一听,冷冷一笑道:“常言说太岁头上动土,我还一直不信,今天算是见到真的了,你说怎么较量?”张阎王说:“用这把匕首自刺皮肤,不要流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你能做到吗?”三官保说:“我还以为你让我挟泰山,跳北海,那我还真不一定能做到,就你说的这个,有什么了不起的!”然后接过匕首,把右腿的裤子扯开说:“就刺这里行吗?”张阎王点点头,三官保说:“平平一刺,何足道哉,我来给你看个新节目!”
说完,三官保举刀在腿上刺字,“刻划至骨,吱吱有声,劙成“天下太平”四字”,皮翻肉突,雪白的腿上瞬时间被鲜血染红,旁边的围观者都吓傻了,而三官保“谈笑自若,似不毫痛楚者”。张阎王这才口服心服,从此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城南城北两大流氓组织就此合二为一,“愈纵横无所忌惮”。他们惹的最大一起祸事,是在某一年的元宵节,在酒楼上猥亵并殴打了一个皇室宗亲子弟,并成功逃脱了金吾步军的追捕,自此算是名震京师。
这年夏天,三官保和佟某、张阎王一起去郊外游玩,在一处墓地休息,“论及刚勇,保叹生平不逢敌手”。佟某说:“其实比你还善斗的人是有的,只是我们没有遇上。”说完一指身后的墓碑说:“这是余斑龙的墓地,余斑龙是山东临清人,生前在庙市卖大刀丸,他曾经和勇士马猛决斗,马猛用铁锏砸他的脑袋,余斑龙奋臂一格,铁锏飞坠二十步外,折为三段……可惜我们生得晚了,今天只能对着墓地叹息,贤弟不要轻视天下英雄,不然被余斑龙在地下听到了,恐怕会心生耻笑。”三官保一听,郁郁不乐,说这都是传闻,要是我遇上余斑龙,相斗一场,还指不定鹿死谁手呢。
话音刚落,天上忽然降下瓢泼大雨,他们三个躲在附近一座破庙里,见雨到晚都没有停歇之意,便在庙里卧眠。朦朦胧胧的,只见庙门外走进一人,指着三官保大笑道:“来来来,今天就来让你知道知道鹿死谁手!”三官保大怒,飞脚便踢,那人用手一格,三官保顿时觉得脚断了一样疼痛,顿时倒在地上。那人揪着他衣领往庙门外拽,三官保“匍匐随之,肘膝并行”,毫无反抗之力,一直被这么拖出庙门。那人狠狠一抛,“保身起半空,飘飘然如风卷落叶,坠落墙外”。直到第二天早上,佟某和张阎王才发现,三官保躺在余斑龙的墓侧,“瞠目僵卧,形如梦魇”,佟某和张阎王赶紧将他背回家中。
三、“光棍”更要肚膛敞亮
从余斑龙的墓地回家后,三官保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了健康。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他自此好像变了一个人,每天坐在家中专心读书,很少说话,总在沉思着什么。这之后再出门办事时,变得十分谦恭,温和善良,乐于助人,纵使被人侵犯了也从不计较。过去那帮狐朋狗友来找他,他一概闭门不见,就算是佟某和张阎王来找他,劝他“重振旗鼓”,他“但含笑不语,唯敬谢而已”,渐渐地就算是彻底脱离了京城的流氓圈子。更加令人震惊的是,浪子回头,不仅痛改前非,而且深明大义,三官保后来参军,参加了保卫国家的战斗,在战斗中英勇无畏,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岁。京城的人们听说了,都痛惜不已。
《北京城区的满族》
著名清史学家金启孮先生,在《北京城区的满族》一书中,曾经盛赞三官保,甚至认为《夜谭随录》一书的价值全在这一则笔记之上。“事实上清朝前期满族绝大多数少年都是三官保式的,尤其是在京旗之中……三官保只是横行京旗之中,斗勇逞强叫字号,以后的游侠也多走的是三官保的道路……当时的游侠即混混的斗争,不完全仗着力气和武艺,还讲究英雄和毅力,比如像三官保的不怕打、不怕痛,这就表现出英雄气概和坚忍毅力。”
民国初年,随着京兆尹薛笃弼的上任,筹集国币16000余元,开始了对地坛的改造,耗时一年,将地坛改造成了京兆公园,其中内坛大部分被修整一新,而外坛则做成了农事试验场,约架之事,当然不再在此地。而据《日下回眸》所记,当时的地痞流氓也余勇散尽,老北京管这号人叫“光棍”,“光”字在前,恰如其分,这类人虽然是社会的某种恶势力,但其实多半倒是把精力用在“光”而不是“棍”上,他们办起事来讲究“明光锃亮”,既“表皮”又“外场”,成为了某种底层潜规则的维护者和调和者。
《日下回眸》中讲了一件趣事,当时安定门内早已不闻三官保的名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为赵金声的大混混,此人名唤“赵六爷”,喜欢每天早晨到安定门内的“广合轩”吃饭喝茶。有一次他来这里跟朋友谈事,没有坐平时的位置,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突然听见一个小跑堂的在大厅里发布新闻,说:“别看赵六爷在街面上是个人物,只要他一奔张家口、绥远,六奶奶可就——”然后做了个“王八”的手势。这时有人咳嗽一声,那小跑堂的才看见赵六爷就在身后坐着,登时吓傻了,整个广合轩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所有人都在看赵六爷怎么挽回这个面子。这时只听赵金声满面春风地说:“今天我胃口好,来两个炒肉!”广合轩这才冰河解冻,春意盎然,很多人都觉得赵六爷到底肚膛敞亮,没有跌份,名号在街面上叫得更响了……
底层人物的言行、生活、处世态度的变迁,往往反映着一个时代最本质的精神和气质,同样的事情倘若发生在三官保身上,当时那小跑堂的恐怕就得被开膛破肚,也许这在一个侧面说明,哪怕黑恶势力,也在随着时代的进步而逐渐走向文明,告别野蛮。不过联想起日寇占领北平后,很多流氓地痞都投靠日伪做了欺压同胞的狗腿子,倒令人不免叹息——中国自古并不对“浪子”做彻底否定的态度,甚至崇尚“浪子回头”,年轻时不懂事,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只要后来改了,依旧会得到大家的原谅,但是有一些底线,是绝对绝对不能挑战的,比如当汉奸——倘若三官保那时在世,知道有人胆敢卖国求荣,认贼作父,定是要搠他几个透明窟窿的!
本文发表于《北京晚报》,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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