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作家,现居太和﹚
我们说魏晋风度,实际就是一个综合性的文化现象。魏晋的书法、绘画、哲学、诗歌、理论,异彩纷呈。而音乐,也成就极高。大动乱的危险时代,却有大的生机。孤绝之处,生长奇花异草。嵇康的琴声,该是何等的高旷绝世呢。
魏晋名士,颜值普遍很高。尤其是气质,超拔群伦。注意,这个比较,不是放在同时代,而是放在所有的时代。在所有的时代里,魏晋名士,作为一组群体雕像,都是出类拔萃的。
我喜欢晋人的率性。不为外界所役。不役于物,也不役于人。只是真心真意地活着。
阮籍的哭声
《庄子》中的畸人,如果跑到了晋代,也许就会变成竹林七贤。那么其中的一个,也就成了阮籍。
不过,这是我以前的想法。
如今,当我翻看了阮籍的集子,却发现,这个想法,也不太对。阮籍之父是阮瑀。阮瑀,建安七子之一。与曹家关系密切。阮籍其实是一个很有格局、也很有功业心的人。他在《乐论》中,有自己的一套治世主张。只是到后来,他才转入老庄,佯狂避世。阮籍晚年,司马氏倾覆魏室之势已昭然若揭。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在一则写嵇康的文字里曾说过,“影响力本身即是一种力量,所以,不合作,即反抗”。阮籍也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要想自全,光佯狂避世不行,还要合作。既然避世不能避害,便不得不合作。由于心不甘情不愿,思想的矛盾和痛苦也就出来了。
阮籍的心里有深渊和漩涡。
《晋书》中写阮籍“容貌瑰伟,志气宏放”。嗜酒,善琴,还有一个绝技,就是能啸。啸,不同于嚎叫。情感积郁到极处,歌咏已不足以抒发了,是于长啸。陶渊明也能啸,《归去来辞》云,“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陶渊明的啸声,是舒放的。阮籍的啸声呢,应该是激烈的吧。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晋书》载,阮籍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楚汉英才济济,萧何,韩信,张良,尤其特杰,显然并非没有英雄。他骂谁呢?《晋书》又载,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阮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世说新语》,把此事载入《任诞》条目。他的行为看似违背流俗,实则是至性至情的体现。他对美好的事物,是珍惜的。这等行为,精于算计的现代人,能做到吗?放达,如果没有真性情,其行为就变成作秀。
还是《晋书》所载,阮籍时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这种哭声,太深沉了,简直具有形而上的含义。里尔克有诗句:“这世上,有谁哭泣,无缘无故地哭泣,就是在哭我”。
这种哭声,曾让我想到尼采晚年,抱着一匹被鞭打的老马的脖子失声痛哭的情景。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天地无穷,怆然涕下。白发萧疏的杜甫在杀声震天的秋风中痛哭。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痛哭。鲁迅也在他的《野草》中痛哭。
阮籍是一个心藏大恸的人。他的《咏怀》诗,晦涩难懂,其实只不过是他被压抑住的哭声罢了。《易经》有言,“泣血涟如,何可久也”。生命的大哀恸中,潜藏着生命的解脱之道。阮籍的率性至情,深刻地影响了后来江左的名士。
永不融化的大雪
《水浒》中,林冲英雄失路,且向草料场一步挨一步地走去。“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这雪有杀伐之气,气势威猛,和《红楼梦》中那片白茫茫大雪自是不同。林冲胸怀大恨,正常的人世,已没有他的安身之地了。最后,他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场大雪。
张岱湖心亭看雪,天地一白,人极小,极少,疏疏两三粒。人倒显得清疏孤迥起来,没有怡然自得之意。张岱看的其实不是雪,而是他自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且看岑参的大雪。把一场大雪写得如此繁华热闹,把边塞奇寒写得如此富有生机,也只有唐人才能做到。唐人书法尚“法”,规整如仪。唐人性情的东西少了,这是和魏晋人比较而言。《世说新语》载:“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山阴这夜的大雪,对后世的美学情趣和人生态度影响深远。这个事件,成为后世一个著名的诗歌典故和绘画题材。
溪山清远,雪落无声。边界消失了,物境和心境融为一体。
人生本来如寄,我们所能做到的,应该做到的,便是安然接受生老病死,好好享受一个过程。“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种人生态度,在陶渊明那儿,得到了进一步深化,“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而陶渊明,我曾经说过,其实,魏晋风度,在他身上,才得到了最深刻的体现。这种时代精神,在他身上是静悄悄的,用他自己写大雪的名句来形容,就是“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这样一个又朴素又美好的人。
木心曾援引尼采之语,“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我读此语,首先想到,能做到这一点的,即是陶渊明。一个伟大的人物,固然是自己时代的产物,但,他逆风飞翔,通过自我超越、自我完善,从而提升或提纯了他的时代。
前段时间,看到当代画家朱新建一则轶事,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天朱新建一觉醒来,突然想念成都的一个朋友,便出门打车径去机场。见到朋友,谈天说地,酒足饭饱,转身即返。
任何时代,都有有趣的人,都有率性的人,但唯独魏晋时代,率性之人众多,以至于成为一种奇光异彩的文化现象。率性的东西,有原创性,是自发的,无法靠模仿得之。模仿,从来只能得其形,不能得其神。
年年雪落,天地皆白。而总有一场看不见的大雪,飘落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
笛声悠扬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李白春夜在东都洛阳城中闻笛,起思乡之感。“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夜上受降城,也闻笛思乡。而我的故乡在哪里?我没有故乡,也没有文化乡愁。有时我什么都爱,有时又什么都不爱。有时,不得不爱。
贾母也有风雅之趣,中秋赏月,说,“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曲子越慢,越抒情,越惹人兴发感应。桂香幽幽,笛声细细,贾母倒听出凄凉之意来。
嵇康被杀之后,向秀出仕,前去洛阳。途经山阳,日落天寒,忽听笛声寥亮,追思老友,感叹万端,遂作《思旧赋》。竹林青青,江山依旧,只是物是人非了。鲁迅年轻时读之,曾怪他寥寥数句,便又煞了尾。后来才懂了。有些话,不能说,只好点到为止。活到一定份上,多余的情感,须有所节制。
笛声总是让人有所思,有所感。
儿时,春天,喜欢吹柳笛。有腔无调,只是把一腔朦胧的欢快心情表达出来。还没有成形的心情,莫可名状的心情,多美啊,春水一样波动。也吹过芦笛。到河边随手折一段芦管,就吹起来。父亲有过一支竹笛,斜挂在堂屋东侧的墙壁上。但没听父亲吹奏过,我拿下来,吹着玩儿,但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还有骨笛。武侠小说中,铁笛可以作为武器。
“羌笛何需怨杨柳”,羌笛,来自于异域。日本人林谦三的《东亚乐器考》中,有所考证,但很简略。
我想写一写桓伊的笛声。
《晋书》载,桓伊“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就像王羲之是治郡之能吏,却以书名盖世,杜预能领军打仗,却癖好研注《左传》。桓伊也并非仅以音乐才华著称。他首先是一位优秀的军事将领。累有军功,参加过著名的肥水之战,与谢玄诸人大败苻坚,以功封侯。
王子猷赴京师之召,泊舟青溪之侧,桓伊恰好从岸上经过。二人素不相识。王子猷使从人谓之曰:“闻君笛声佳妙,试为我一奏”。桓伊时已显贵,便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毕,上车径去。“客主不交一言”。
晋人真是清风明月,洒脱不拘。此记载,妙的是“客主不交一言”。赏乐就是赏乐,没有一丝一毫的俗套寒喧。也只有晋人才能如此。
一往情深的垂柳
嵇康在柳树下打铁。叮当叮当的声音,传得很远。一直传到历史的深处,那永恒的清脆一响。记得《阅微草堂笔记》里,也有一个好意象,“但见一位少妇骑驴从柳荫中过”。唐诗里,白衣少年郎,骑白马,春日从柳荫中昂昂驰过,也极美。
柳者,留也。折柳送别。唐诗里折,宋词里折。
我们那儿多旱柳,柳条繁密坚挺,往上生长,而不是下垂,如壮士盛怒,发尽上指。我们这儿习俗,送殡的时候,至亲好友手中要拿着截成小棍棍的柳枝。孝子贤孙,手拄柳棍,长跪不起。长子所持引幡,也是用柳树枝条做的。生死之事大也。生死遗俗,蕴含着最深的文化密码。
《世说新语》载:“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条执枝,泫然流泪”。
柳大十围,想是夸张。柳树的树干容易中空。雨水顺裂隙而下,木质就朽败了。
《晋书》称桓温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须髯开张如猬,眼如紫石棱。紫石,颜色深沉。棱,说明眼窝深,线条鲜明,有雕塑感。此种风神状貌,正可看出桓温是一个精力充沛、意志坚定、富有权力欲的人。也有威仪,气势撼人。东晋名士,神清气朗。包括谢安,都给人一种清健之感。桓温以事功见长,与江东诸子有别。孙绰评桓温曰,“高爽迈出”。高爽,也有清朗之感。以前的司马懿就显得阴鸷多了,而以后的刘裕呢,则显得粗豪。刘裕就像杜甫诗中所写的少年,来到别人的家中,“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但他后来索性坐在别人家里不走了,就这样终于把东晋给篡了。
桓温也有篡晋之念。持历史正统观念的人,可能不喜欢他。但我对他却颇有好感。我看人喜欢从审美的角度来看。桓温是一个风雅的英雄。他在玄理方面,固然不精深精微,但他亲近谈玄说理的人。一个人附庸风雅,总不算坏事。附庸久了,尤其是附庸高极的风雅,日受浸润,慢慢也可能风雅起来。
桓温比东晋另一个手握重兵的权臣王敦有情致。
桓温北征,有自己的个人目的。扩大影响,巩固威势。“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但他的感慨却给人带来普遍的共鸣。中国人对节序的流转,对时光的流逝,骨子里是敏感的。这简直是整个传统文化中的一个敏感点。“攀条执柳,泫然流泪”,这么一个英武强毅的人物,其泪水格外深沉感人。就连曹操这等人物,也会对酒当歌,忧从中来。魏晋人物,阮籍,羊祜,谢安,王羲之等人,看似洒脱超然,其实对这个世界,用情极深。
岁月悠悠,杨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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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清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临清市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