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丘人的老粗布

□王爱竹

大家或许知道,天安门广场升起的第一面五星红旗,用的面料是北京瑞蚨祥绸布店提供的。而这家享誉海内外的老字号,最初却是发家于“章丘土布”。

清朝末年,章丘绣江河畔旧军镇一个叫孟鸿升的人,把当地集市上农家妇女织的“老粗布”低价收购,贩运到百里之外的济南府高价批发、零售,惨淡经营数十载,辛苦积攒了第一桶金。第二代传人孟洛川在寡母的扶持下,于光绪初年把土布生意扩展到了北京,直到光绪十九年这才兼营“洋布”,由此一步步发展到经营绫罗绸缎、北方的皮货、南方的茶叶……成了清末民初分店遍布全国的商界巨头。

提起章丘人的“老粗布”,就不由地联想到那些当地的风物、乡情:那是冬夜油灯之下,姐姐伴着妹妹一夜又一夜,“嗡嗡——嗡嗡——”纺花车的吟鸣；那是炎夏酷暑“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中,母亲挥汗掷梭的辛劳；那是家家炕头上,天蓝色印花粗布被褥的温暖和亲切；那是远走他乡的游子们,从贴身携带的印花包袱里,能时时嗅到的家人牵挂和故土芳香……是的,“老粗布”粗粗的布纹里,夹裹了太多的故土情深。

老粗布的纺织工序十分繁杂,首先要把纺花车上卸下来的“线穗子”一个一个地络籰子,再把一个一个籰子上的线合并成经线,接下来浆线、穿篦子、刷机……然后才一梭一梭织成布。为了适合各种衣料的选用,还要在手工染坊里进行印染,如有的先染后织,把经线或纬线先染成红、黄、蓝、紫等诸多颜色,然后把彩色线搭配起来织成各种花格子布,这种鲜艳、亮丽的花格布是大姑娘、小媳妇们用的衣料；有的先织后染,把白布染成色深的青(黑色)布、色浅的灰布；或者染成色深的蓝布,色浅的月白(淡蓝色)布,其中色深的青、蓝粗布是成年人做衣用的,月白布是做单衣用的,而灰布则是女子守孝时穿的孝服特用布。

此外还有一些特殊的用布,如蓝底白花的印花粗布,那是做被面、床单、包袱皮等用的；一尺多长两头带穗头的粗布短巾,那是洗脸擦手用的；又如用多股线织成的加厚粗布,如同现在做帐篷用的厚实的帆布,那是做粮食口袋,做人肩上背的,驴身上驮的褡裢、垫子用的；还有薄如蝉翼,稀疏透亮的蚊帐布……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解放初期,中学招生(包括初、高中)不限地域、户籍。我有幸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从农村考入了省城第一中学,那时大多数同学的穿戴,都是像古诗里说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从头到脚,衣、裤、鞋、袜,无一不是家里人一针一线缝制的,只有少数城里而且经济状况好的同学才穿得起“制服洋装”。我们这些从各地汇聚来的少男少女,穿着打扮也就必然各自顽强地彰显着各自的地域色彩,一时校园里“异彩纷呈”:穿着一身紫花布(一种用黄色自然棉织成的土布)衣裤,有的头上还包着块羊肚子白毛巾的,那准是黄河以北高唐、夏津一带的；身穿青粗布大肥裤,足蹬一双牛鼻子老铲鞋的,那是泰安、莱芜、沂蒙山一带的；东路益都、潍坊一带的同学,和历城、章丘的穿戴差不多,都是穿那种由手工染坊染出的土布,大致分为青、蓝两色……当年,我夏天穿母亲做的粗布月白对襟小褂儿,感到凉快、清爽；冬天穿母亲做的粗布青棉袄,可体又暖和,虽不多么时髦,但却丝毫没有土气、寒碜的感觉。

几乎大半生,我一直没离开这“老粗布”。工作后,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物资匮乏的票证时期,每人几尺的布票根本不够用,我的衣服被褥等穿用,都多亏了老家的“老粗布”。那时除了一些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外,我还做了两件让同事们羡慕不已的新衣。

一件是兔毛大翻领小大衣。那时我过冬的棉袄已经又破又薄,急需添置一件像样的御寒棉衣,最好是一件棉大衣,那样能在办公室里坐得住,但这纯是妄想,不得已而求其次,全家人合计着给我做一件当时很时兴的小大衣,就是比棉大衣短了一截的大棉袄。可就是这样一件大棉袄,连表加里子的用布,全家人的布票也不够。但老家人有老家人的办法:用布票买了够做小大衣表子的蓝咔叽斜纹布,在老家集市上用地瓜干换了块老粗布做里子,这样就省了一半的布票,于是我拥有了一件酱黄色长毛兔皮大翻领蓝咔叽斜纹布小大衣,每当在冰天雪地里,大翻领柔软的兔毛扫着冻红的腮颊时,就会痒痒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这件小大衣我足足穿了十多年,直到补了又补,大翻领上的兔毛由酱黄色变成了灰白的光皮板。

另一件是青粗布夹克衫。我曾经比较过老家的老粗布和当时一种叫“劳动布”的粗纹厚布,在我看来,两者并无太大差别,只不过劳动布更耐穿罢了,而老粗布衣服穿起来却更觉松软、舒适,现在流行的各色牛仔服,用的还不就是升级版的劳动布?当年我穿上老粗布夹克,很是精神、利落,颇感时尚、新潮。

至今,在我衣柜的最深处,仍然藏着一方当年母亲给我包衣服用的蓝色印花老粗布包袱皮,看到它,仿佛又听到了那“嗡嗡——嗡嗡——”纺花车的吟鸣,又看到了那“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里,母亲双手飞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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