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湖古城记

□聂作平

大江发于青藏雪野，蛇行东南，过攀西而入川省。斗折北回，收雅垄、牛栏之水，穿凉山、乌蒙之峰。危崖壁立，如斧如削。凭高凌远，陵谷参差。上下千仞，江唯一线。逮于叙府西境，水夷山陵，始通舟楫，方育烟火。其地也，曰新市。抗战中，火轮自渝州溯流至此，无能循进，号万里长江第一港。

新市所属者，叙府屏山也。邑东有山，状若宝屏，是以号焉。北接盆地，南倚高原。洪流浩荡，萦金岷之碧水；佳气葱郁，带老君之翠峦。其地也，串连川滇，与云南唇齿相依；沟通彝汉，偕雷马犬牙交错。誉称彝汉走廊、川滇雄关。李唐赵宋之时，界南诏，控大理，曾为天府屏障。汉属朱提，蜀置安上，唐宋建州，蒙元设路，名曰马湖。为州为路，治所恒在屏山。

考诸屏山，既富木、茶、皮、药之藏，复有凉山孔道之便，金江水运之利。山货西出，丝绸东来，南北舟车，往还商旅，莫不藉此中枢。于是贾客如云，帆樯似阵。舞蝶歌莺，急管危弦，繁华闻于四方。人曰：搬不空之马湖府，填不满之屏山城。

仓廪既实，礼乐则兴。先贤筚路蓝缕，使西僻隙地，倡文教令名：孔庙巍巍，文风郁郁。薛瑄创河东学派，漆登建楼山书院。若夫王、凌、聂、陶诸氏，或举业兴盛，或耕读传家，或儒商累世，此诚一时之俊杰。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阅两千载之马湖，历一百代之屏山，遗址遗迹，蔚然大观：朝云暮雨，牌坊悠悠；野草闲花，宫观历历。至于丹桂之民居，犹记中西之碰撞；平夷长官之衙门，尚闻边疆之经营。客过屏山，循迹以求，凭今吊古，感春秋之易逝，叹风物之永存。

不意丙戌之岁，向家坝电站破土焉。比及坝成，必至高峡平湖，江水暴涨。马湖旧迹，屏山文献，在在灭顶。幸有主事者以愚公意志，工匠技艺，毕十年之功，举一邑之力，一砖一木，半石片瓦，拆迁编号，输送新址。巧手天工，按图索骥，复建于书楼镇尾，是为马湖古城。

庚子秋，余夜奔古城，过叙府，沿江行，路转峰回，遥见山麓，灯火点缀，明灭如星。晨起，群峰逶迤，中藏旷地百顷，马湖古城临江矗立。牌坊宫观，衙门深宅，闾巷茶肆，楼阁亭台，整治如旧。细察微处，大者若数丈之石柱，小者如盈尺之雕窗，莫非旧日形制。检讨照片，形神兼备，悉如再生。

十载以还，余遍历九州，欲究文明之播迁。盖人生天地，倏忽百年，见其生，知其死。文明亦然哉。或曰：存者不殁，然后死者不死。喻之文明，则后世或以基因浸于骨血，或以文物承续精神。庶几，文明薪火相传也。以马湖视之，余所见者，宁是翘角飞檐、斗拱绮窗耶？嗟呼，余乃重见马湖乘地利之便，遽尔为大邑之一代风流也；余乃重见马湖人歌人哭、花落花开之千秋往事也。诚如是，当知华夏衣冠不绝如缕，必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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