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吉狄马加的长诗《裂开的星球》 □骆寒超
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处于白刃相见的日子里,一个中国诗人向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就是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在刚出版的《十月》杂志2020年第4期上,我读到了他完稿于今年4月中旬的近500行的抒情长诗《裂开的星球》,副题是“献给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单从这个副题也可以感到,诗人试图做一场全景式抗疫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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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部分的抒情递进
全作可分三个部分。先是一个类似的序曲,展示了时疫这个人类“古老的冤家”,从沉睡中醒来,踏破国界、肆虐全球,全人类迎来一场不见硝烟的抗疫战争。诗中指出,这场“抗疫谁也休想置身事外,必须携手合作”,至于“在镜头前为选举而表现”的那些宣称真理的谎言者,则是在犯罪。这个序曲是文本的逻辑起点,由此延伸出三场属于正题的抒唱。
首先,诗人提出警告:我们已生活在一个“裂开的星球上”。在这里,不仅人类自身的进步与倒退尖锐地对立着,并且人类与万物之间生态的平衡也遭到了破坏。特别是后者,由于人类“踏入别的生物繁衍生息的禁地”,对他们进行“侵扰和破坏”,已埋下了“隐患”。人类虽有强大的创造性开拓能力,但由于并非“超人”,还是虚弱的,即使“肉眼无法看见的微生物”,也会“让我们败于一场输不起的隐形的战争”。
然后,诗人指出,现实摆在这里,我们虽然处在一个时疫肆虐全球的时候,却可以看到全人类已经开始心连心起来:“意大利的泪水模糊了中国眼睛”“伦敦的呻吟让西班牙吉他呜咽”。这可是个有利趋势,是使地球村进入人道主义主张高于意识形态的重要契机。于是诗人发出呼吁:一定要尽全力来“缝合我们已经裂开的星球”。
那么,如何“缝合”呢?这就有了第三方面:祈求人类从此要善待自然,更要善侍自己。这三场论辩式的抒情过后,诗篇也就进入众生万物和鸣式的尾声:“我不知这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将被改变/是的!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会执着而坚定地相信——/太阳还会在明天升起,黎明的曙光依然如同爱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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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的三类抒情品格
这当然是一场抗疫抒情。吉狄马加在这方面的抒情视野是相当开阔的。他没有把新冠肺炎疫情的肆虐和我们的抗击局限在某一个地区——比如武汉,而表现为全球性。诚如诗中所说:这个“古老的冤家”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跨过传统的边界”“跨过有主权的领空”,而即便“最先进的探测器也没有发现诡异的行踪”;也表现为展开这场“抗战”的全人类性,诚如诗中所说:此刻这场“近距离的搏杀”正在悲壮地展开,它“不分国度、不分种族,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如果要发出一份战争宣言书,那么正在战斗的人们——“我们”,立即会“签写上这个共同的名字——全人类”。这无疑凸显了吉狄马加全球视野的抒情胸襟,其警钟长鸣之声是既嘹亮又深远的。
这也是一场政治抒情。这些年政治抒情在诗坛有点边缘化了。在面对全人类抗疫的大时代,每个国家,每个群体,乃至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政治表态。吉狄马加以对时代风云变幻的敏感,写到国际抗击时疫的两种态度:出于以人为本的全球一体化和出于私利的单边主义。为此,他在诗中率先宣告自己的态度:“如果公众的安全是由每个人去构筑”,那么“我”所选择的是“对集体的服从而不是对抗”。立足于这一态度,他展开了自己的政治抒情。
提倡精诚团结,携手合作。诗中说,面对这场全人类的“抗疫”,选择的路只有一条:“保护每一个生命”而团结起来。诗中就这样宣称:“在此时,人类只有携手合作。”显然,这是针对单边主义的发声。
反对空谈自由,助长分裂。诗中针对某些霸权国家奢谈各国抗疫自由的高调,义正词严地说:不能“用抽象的政治去诠释所谓自由的含义”“倒了柏林墙,但为了隔离,又构筑了更多的墙。墙更厚更高。”以此来揭露和批判奢谈自由其实是为了达到分裂目的的阴险用心。
绝不嘲笑邻里,指责他国。诗中说:在这个“消毒水流动国界”、时疫肆虐全球的处境下,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旁观邻居下一刻该轮到自己”的现实,“嘲笑别人而又无法独善其身”的现实。“当东方和西方再一次相遇在命运的出口”,做着“左手对右手的责怪”,那是愚蠢的,因为这“并不能制造出一艘新的诺亚方舟,逃离这千年的困境”。
力挺和而不同,不搞封闭。这就针对某些霸权国家搞抗疫单边主义做正面规劝了。在诗篇接近尾声时作者这样写,“不用去问那些古老的河流,它们的源头充满了史前的寂静/或许这就是最初的启示,和而不同的文明都是它的孩子”。正是“和而不同”,也就派生出另两个主张:“不能选择对抗,一旦偏见变成仇恨,就有可能你死我亡。”“不能选择封闭,任何材料成为高墙,就只有隔离的含义。”这样一场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抒情,也就完整地升华为面对今日世界的政治抒情了。
这更是一场生态抒情。可以这样说,通过地球生态的和谐遭到严重破坏导致时疫肆虐,成了这首诗的特定视角。从这个视角出发展开的全方位抒情,也就成了最大特色。我们提倡的和谐是建立在生态平衡上的,指的是众生万物间的一种默契。
值得指出,由这三方面的抒情有机组合而成的文本整体,我们若再加以概括,当可以见出:这首抒情长诗是通过抗击时疫这一具体的抒情对象,向我们做了一场有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抒唱。吉狄马加正是以这场“抗战”为逻辑起点,在对我们党和国家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政治决策作形象化表述,是一个中国诗人为此而发出的应和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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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宏观抒情的延伸
《裂开的星球》是一首政治抒情诗,同时也是一首具有全人类意识的诗歌。是和艾青的《向太阳》、贺敬之的《放声歌唱》一样的大政治抒情诗,其抒情境界宏观壮阔,较成功地实现了“献给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这个审美理想。
《裂开的星球》也可以说是一首本体象征诗。吉狄马加显然把握了一个艺术奥秘:必须让抒情对象后面隐藏有大哲学,也就是说通过抗击时疫这一表层事象而能透视到隐于更深层处的奥秘——涉及国际政治路线的,涉及万物生态和谐的,更涉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大命题。而能够达到这样的审美效果,在我看来,这就是超越就事论事的现实主义、直抒胸臆的浪漫主义而做本体象征艺术的追求。这样一类艺术表现策略对政治抒情诗写作而言,特别值得提倡——为了超越写作这一类诗时易发生的弊端:就事论事,直白言说。
吉狄马加从咏唱大凉山步入诗坛开始,到如今发表的这首长诗,是经历了一个转折——或者说拓展过程的。如果说这个过程是以新旧世纪的交替为界,来划成两大阶段的话,那么,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写诗到20世纪末止,他的诗基本上以大凉山地区为背景,抒唱了相对时空中彝族人民的生活变革。而21世纪以来,他的抒情空间则扩大了,开始对世界发出一个中国诗人的声音。在这个阶段创作的几首抒情长诗有抒唱民族文明建构的《大河》,抒唱精神文明建构的《致马雅可夫斯基》和抒唱生态文明建构的《我,雪豹》。这三首抒情长诗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可称之为人类文明建构三部曲。而《裂开的星球——献给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则是这三部曲的综合,一次宏观抒情的延伸,具言之,即星球本体文明建构在绝对时空中的展现。
由此说来,诗人吉狄马加这首近作是具有开拓新诗新境界的美学意义——无论对诗人本身或者中国诗坛,都是如此。
(骆寒超: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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