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声也是生平好，潜社当年一度来 张汝舟与潜社

○张瑜

张汝舟（1899-1982）先生为章黄学派的重要传人，在诗词方面，也有不少作品传世。张汝舟先生早年在国立东南大学学习期间，曾参加过吴梅先生创办的潜社，从先生研习诗词，因此也可算作吴梅先生的弟子。

据徐有富《吴梅与潜社》（《南大往事》2018年5月第1版）一文考证，潜社初创于1924年春，是吴梅先生执教东南大学时创办的词社，以词曲创作为主。吴梅先生日记有云：“潜社者，余自甲子（1924）、乙丑（1925）间，偕东南大学诸生，结社习词也。月二集，集必在多丽舫，舫泊秦淮，集时各赋一词，词毕即畅饮，然后散。至丁卯（1927）春，此社不废。刊有《潜社》一集，亦有可观处。”

为何要取名“潜社”？《说文解字》云：“潜，涉水也。一曰藏也”，《周易》云：“初九潜龙勿用”，《诗经·小雅·正月》亦云：“潜虽伏矣，亦孔之炤”。笔者以为，吴梅先生将词社以此为名，可谓颇有深意、用心良苦。一者，潜，有潜习、潜修之意，据吴梅日记载：“社有规条三：一，不标榜；二，不逃课；三，潜修为主。”其中第三条可以与此相印证。吴梅先生深于诗词曲律，在教学中尤其重视诗词创作，因为他知道只有通过作诗填词等诗词实践创作活动本身，才能更贴切地理解诗词三味，把握诗词格律的精髓要义。潜社定期拟题作词，便是对学生诗词创作功力很好的锻炼。再者，于时新文学取代古典文学成为文坛主流，白话文替代文言文已成为不可避免的时代趋势，传统诗词已不入时人法眼，但吴梅先生深信古典诗词承载着传统文化的命脉，虽暂如潜流余脉暗藏深埋于地下，但其精光不灭，终有一日会发扬光大，昭然显现。其三，学问乃终身之事，诗词合修身之道，潜社的成员此时初入大学，风华正茂，若能沉潜下来，守道如一，不趋时媚俗，不随波逐流，潜心学问、潜修诗词，日积月累，必将有成。事实上，潜社的成员七十人中，后来大多成为知名学者和大学教授，在诗词戏曲、声韵语法、天文历法、考古文献等诸多研究领域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家学者，如卢前、唐圭璋、段熙仲、王季思、常任侠、盛静霞、沈祖棻、钱南扬、张汝舟、张世禄等等，可谓不负吴梅先生的厚望。而对诗词的研习潜修和涵咏吟诵，也成为他们延续一生的爱好。

潜社的活动，如传统文人雅集，大约每月一集，又是师生同习共修、流动活泼的“户外课堂”。学生们趁着周末闲暇，聚集在吴梅先生置办的“多丽”画舫之上，一边乘着游船游览秦淮名胜，一边飞花行令，切磋诗艺。通常每社必有一题，诗（词）题由吴梅先生钦点，师生同题共作，学生交作业后再由老师进行评点。几次活动之后，学生们能明显感到诗词水平在逐步提高。

张汝舟先生有诗追忆当年金陵城里潜社诗词活动的盛况：“多丽舫中盛筵开，江南秋气正佳哉。倚声也是生平好，潜社当年一度来。”诗后自注云：“霜崖吴先生瞿安师名重一时，所谓‘只此一家，并无分店’。主讲南高、东大、中大数十年。……先生自置画舫，名‘多丽舫’，浮于秦淮河上。每月召潜社诸生在夫子庙老万全酒馆聚饮多丽舫中，皆有词曲，编成《潜社集刊》。先生设计，装订极工。余亦名列潜社，第以素食又贫，不能参加晚会。只一九二六年秋，先生在清凉山扫叶楼茶会，命题《扫叶楼秋契（禊）》，调寄《桂枝香》，余即席交卷，《潜社集刊》只此一首而已。”这里记述了张汝舟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潜社活动，此次创作中他即席发挥，很快就交卷了，应该是一首一气呵成的佳作，这首词被收录入《潜社集刊》中，应该说得到了吴梅先生的充分认可。词云：“难忘胜节，才几日西风，嫩凉散热。莫问楼头人在，满楼荒野。低徊到处都成趣，乱枫间，但窥残堞。黛痕深里，彩霞缺处，征鸿明灭。对坐客，漫多凄切，只一角清凉，几家伤别。莫怪吴山立马，目无豪杰。伤时谁洒西台泪，怕狂歌，如意敲折。画栏孤倚，自携横竹，暮天吹裂。”

潜社的诗词活动不仅成为张汝舟后来对求学金陵时期的美好回忆，而且，在潜社中得到诗词创作方面的滋养和教诲，也使他受益终身。虽然先生晚年有自谦之语曰：“词不如文，文不如诗，辞章不如考据。考据之中，小学较优；小学之中，声韵较胜。天文历法，技而已矣，何足道哉！”但实际上，他是真心地热爱诗词，如他诗中所言：“倚声也是生平好”。先生终身致力于声韵语法、考据辞章、天文历法，诗词乃是其感动兴发之余、友朋酬唱之际、涵咏润身之时的创作点滴，但这份爱好，足见他对古典诗词的执著与痴迷。

1945年，张汝舟到贵州大学任教授。在贵州时，与王燕玉、李独清、田君亮、杨覃生、柴晓莲等人创办了花溪诗社。张汝舟有不少诗词创作于这一时期，也有诗作记此间诗酒雅集。其中《花溪诗社纪念东坡生日》一诗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子建八斗语尤虚。千载之下有苏髯，应留几许分与渠。文比韩柳诗莫匹，书法四家冠以苏。词压屯田开豪放，秦七黄九徒区区。……花溪山水西南无，海内争呼小西湖。群贤雅集许曳裾，此乐江南信不如。”从开首对宋代文豪苏轼的极力推崇，到结尾时对花溪诗歌酬唱雅集之乐的陶然醉心，有着宋诗“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风范，是一首典型的学者之诗。

上世纪80年代，张汝舟先生在滁州师专工作期间有意识地编订了《张汝舟诗零稿纪年》，作为晚年对其一生古典诗歌创作的回顾整理，记录了从1922年他与林散之订交开始，到1979年与殷孟伦唱和酬答为止，这57年间的诗歌作品46首，其中大多为律诗和绝句，从中也可窥见张汝舟先生一生的创作轨迹。

由于长期从事古代汉语、古典文学、文献的教学研究工作，又有着多年的诗歌创作经验，张汝舟先生在诗词研究领域，尤其是对杜诗、宋诗也颇有发明创见。他曾写过《<九歌>新论》《与周邦式教授论杜诗书》《谈黄山谷诗》《李清照生年考》《谈<秋兴八首>》等文章。有论唐宋诗之别曰：“唐诗是天籁，宋诗是人籁”，可谓真知灼见；又曰：“唐诗是神气，是韵味，宋诗是意旨，是境界；唐诗是虚的，宋诗是实的。诗完全寄在文字表面上，在宋诗认为不佳，在唐诗也认为不妙；必定要寄妙于文字之外：在唐诗便是神韵，在宋诗便是意境。宋诗的意境，要懂得了体会的方法。”（《论黄山谷诗》）也都是颇有见地的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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