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草楼想起

?邓朝

草楼大概是和大山一块儿生长起来的。我出生的时候它已经长在老屋里，一如老屋长在大山里。

瘦黄土掺细稻草灌成的草楼，身上压着一块又一块的糙木板。稻草堆一年年添在草楼的薄木层上。在无数个夜里，我无数次地踩在草楼年久失修的肩膀上，咯吱声从我的脚掌下漏出来。刚开始没有人听到它的声音，可能它自己也不知道是身体里哪一处的关节在夜里叫唤着疼痛。那会儿家公的瞌睡还算好，鼾声均匀地围绕在床帐里。里屋门一推，吱呦声拉成串儿响到了草楼里，声声吱呦似重重大山。

如今，我很少再回去看家公了。他杵着前年我在淘宝上随意给他买来的拐杖坐在门前的河岸上，与脚下的鹅卵石对峙着孤独。见我来，他把力气倾在了拐杖里，拐杖成了他的嘴，沉闷地敲在地上，他很大声儿地跟我喊，又乱买些啥子咯，我啥子都有，你读书花钱，二天不要再买了。我往回喊，努力穿透几十年的光阴往回喊，是妈妈要我带给你的。他屈着身，你说啥子？我贴着他的耳背，回声从河对岸传过来。他嘟囔着转身，不再问我。还是没有听见，我想。他的耳朵是在家婆死去的第一年坏掉的。起先只是左耳里某一个零件，后来是整只耳，再后来，是肝肾、是心脏，行动也开始迟缓，左腿迈出来，右腿想了想，跟上来。

人的老去，是最简单的减法，多的减成少的，少的减成黄土，一抔一抔的黄土。没有人看得见自己成为一抔黄土之后的事情，看得见的只有留下来的人。老屋翻新的时候，在冬季，在清冷的月色里，草楼一点点萎缩，它挺着一面颓圮的墙在时间的缝隙里摇晃，满楼的草都已经坏掉，横梁开始腐朽，突兀地抻出一截，白天黑夜里兀自地张望着什么。草楼在十五的夜里彻底崩毁，彻底得悄无声息。它是一点点倒掉的。一样东西的腐烂一定是从内部先开始的。草楼积蓄了很多年的光热在透着锋利的凉的冬夜缓慢地从杆结的肚子里缓缓漏出来，直到完全干瘪，直到它终于倒塌在时间冗长的缝隙里。突然又平静。

被废弃的不止是坍塌的草楼，还有一个名字。从没有听阿妹提起过家婆。那个人在家里存在过的证据，只是老影集里的一张老照片。我们确实是忘记了，那个从前住在林里乡，现在躺在杏树坡的人。照片里她和家公对坐在灶炉旁，温酒，夜聊。在我和家公有交集的那些日子里，他的眼泪我只见过一次。如果家婆知道在她死后的第十年，她的丈夫会拉着跟她眉眼相似的妹妹道家常道到痛哭流涕，或许，她会为此活下去。但她死了。

谁会像记住自己一样地去记住生活里的每一条河、每一座楼。它们的名字、年龄、死在了哪一天……很多年、很多人，拼了命地往前走，很少有人回头来看看，看看在我们的后面那些走不动的人。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当你确切地叫起一个名字时，以为有人回应，而不过是回音。

我在长大，亲人在老去，他们的老去，一如草楼在时间里慢慢矮掉。一开始是望板上裂开一条口，后来那条口裂到了椽子里，往后它开始往泥土里长，长到土里，长成一个三角尖的堆就停下来。人也是。他们的老去不是无休止的，顶多老成一座坟。在家婆坟前的一棵树上，我折断过一条腿，我的年轻又为我长出一条新的、比家公的拐杖还结实的腿。家婆的新坟长成了旧坟，旧坟的旁边又添了一座新坟。

生命就是一棵棵大树，偶尔枝丫相交，又注定永远彼此分离。在时间的锯伐里留下一堆的屑，碎屑变成了草楼，变成了家公，变成一座座新坟，再变旧，变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新的拉锯，什么时候，碎屑变得连屑都剩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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