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声里有谁的马蹄

久不作文，只是写诗。

我写诗、打坐、说年老后将要隐居。

可是在这个春天的夜里，忽然在隐居之前，在一切之前，我想游走四方、独自一人。仿佛是知道有一个世界、有一些人在那里等着我，而我需要往前去，并必将与它和他们相逢。

这念头像草原上一条长长的风，几乎从一切之上掠过。我不知它是会渐次消弥无影无踪，还是会改变所有的青草与马蹄、改变云、改变雨水的来临，改变部落的历史与悲喜，改变一些命运、一些爱情、一些也许曾经算是牢固的意义。

因它的方向是无边无际。

所以我不知它的目的，不知其用意，不知这聚是更多聚的开始，还是散的扩张与结局。也不知它将仅仅是一次迁时过境，还是将回环流荡往复不止。

这未知简直是一种诗意。

而诗意的精髓，即在其不可捕捉、难以言喻，只有意会，甚至意不能会唯各心知。

总之，仅是出于一类模糊的感知，隐约如草原上空的水气，泪水便如雨水一样积蓄云层，不予坠落，只为引出萧萧的马鸣。

马鸣向着积雨云的位移，声声嘶喊，不是期待，不是欢喜。只是出于本能的回应。

一个人的心，也有自己的山谷。静时呼应，撼人心魄，并非悲鸣，未必动听。但沉寂就会积攒出声音，在每一回合重量聚足之时，如云积雨，润物无声或滂沱奔溢，自有先兆和规律，非人力所及。

一切遵循着自然，如马蹄的距离追逐着雨季，如青草的长速追逐着马蹄。

一切生长的便被啃食，一切运动的便被安止。当一切静下来、慢下来，如流云舒展，就会有最初的水气，潜入、渐渐压低那轻盈。

沉重是轻盈的前提，轻盈是沉重的起因。

当你对安宁有了信心，你就会需要一次远行。那时帐篷绑在羊羔身后，而风中竖起鬃毛静听的，总是守护帐篷的马匹。

当你对自己缺乏信心，一些篝火就会来燃起。启明星不是每天升起的，它何时存在，取决于是否有望向它的眼睛。

因此当一些诗生而复死，我才算恭敬并听命了文字。因了这般顺从，它尊我为主，暂驻我心。

可是，牧草青青，生命中回荡着不息的马蹄，借着不知来处的长歌一般的风声，将全部景致打回幻象。匪我思存匪我思存，草原的风声里有谁的马蹄？踏过明月踏过羌笛，在不知去向之地，与我接应。

这或是此生残余最后的激情，也足以翻越山麓、淌过河谷，在驼峰间摇荡入大漠，隐入天方，复归中土。

何处是中土？何以行中道？草色遥看近却无。幸福如此孤苦，谁不在轮回旅途？莫说长路，长路早已始于一声啼哭。

当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已上路，赶在命运之前，飞身于马背，接你于歧途。我随身的革囊，用来盛你数世的泪珠。尘归尘，土归土，当它们化雨洒落，青草复苏。

彼时将是一个春夜，你忽然感到一阵风声，来自草原，几乎从一切之上掠过。

这时你撕掉诗稿，从笔记本下抽出一些纸张，认出它们来自一卷包裹画轴的外皮。当时不知为何，你曾说：妈妈，留着那张纸，交给我压平。

此时你明白了一切。如同佛陀在星光下洞察了诸界，叹道：奇哉，怪也。

然后他沉默了七天。

启明星从未比那夜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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