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母亲 怀故人

从我记事起，总觉得母亲对我不太亲。这一点，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根据的，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大概是我6岁时，3岁的妹妹嚷着要下炕，妈妈不在身边，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使劲勒抱起妹妹，妹妹简直是个小肉蛋儿，我又没劲儿，压得我一个趔趄，妹妹从身上滑到地上，额头在炕凳子上磕破，血流不止。妈妈听见哭声跑进屋，抱起妹妹就往医院跑，一边扭头大声对我喝斥道：“到门外站着！”“到门外站着”，是父母对我们家孩子做了错事最大的惩罚，孩子有了错，他们不打不骂，一律让我们站在门外，我家住在乐山里，北门紧靠毓璜顶医院的南墙根，是一条偏僻窄小的泥土胡同，白天站在那里还好说，如果傍晚站在门外，没有灯光，没有人影，黑黢黢的，又捞不到饭吃，又冷又饿，确实令人害怕。当我们大了，独自支起门头过日子后，为此事还曾跟父母开玩笑，他们只是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说那是因为你们不听话，既算是解释，又算作对孩子的道歉吧。

但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却不是这么想的，总觉得父母，特别是母亲偏向妹妹们(因为父亲工作忙，平常都是母亲带我们)，比方买作业本，似乎总是给她们买得又多又好。我记得有一年过春节，所有的妹妹都买了新衣服，而母亲并没给我买，只是把她穿过的一件衣服给我改了，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但家务活儿，却支使我干得最多，我很小便学会了烧火做饭，其他买菜买煤买粮，凡是出力的活儿总是我打头阵。即使这样，在我印象里，我是被罚到门外站的次数最多的。确实，母亲是个特别严格的人，像我们放学回家，没干完家务活，没完成作业就和别家的孩子一样出去跳绳、跳方，那除非日头从西边升起来。夏季里，每当星期天，同学们都三五人相约去海边游泳，虽然海水浴场并不远，但直到参加工作前，我没到海边游过一次，连去那儿玩的次数也很少，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等着我。至于说话抢头、和大人犟嘴、吃饭大人没动筷子你先吃……那些没有规矩的事情，更是万万做不得，否则在门外站一天一宿也不算完。关于买衣服的事，我曾哭着向爸爸告过状，但妈妈知道了，并不为所动，反而一句话就打发了我:“家里不宽裕，你是老大，要体谅家里。”

1965年，我升入中学，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对母亲的印象彻底改变了。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拿着扁担到离家百十米的自来水井担水，天冷路滑，一不小心，磕在井台边上的大青石上，摔得头破血流，一时竟昏厥过去。邻居告诉了妈妈，妈妈像疯了似的，大声呼唤着我，把我送到医院后，我又查出贫血，白血球低得厉害，就这样，我在医院住了10多天，我感到妈妈真的吓坏了，她在单位年年是先进工作者，从来没因为私事请过假，这次却全程请假在医院照顾我，尽可能做可口的饭菜给我吃。我也尽情享受这种甜蜜的母爱，妈妈在病床边上，抚摸着我的头，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傻孩子，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十指连心，哪有不疼的”。妈妈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由于母亲的严格要求，我和妹妹们长大后，待人接物客气礼貌，做人认真诚实，知道大小。参加工作后，努力干好本职工作，在家庭生活中，追求和睦，敬老爱幼，从小到大从没跟大人顶过嘴，包括出嫁到了婆家，也基本没跟公婆红过脸。姊妹们个个都是过日子的好手。

我结婚以后，有了女儿，俗话说“隔代亲”，母亲对这个长外孙女格外上心。那时她早已病退，就全职看起了外孙女，把我女儿带大后，又帮助几个妹妹拉巴孩子，外孙们在她的精心培育下，都健康地长大成人，现在都学业有成，有了稳定的工作，有的还结婚并有了下一代。母亲这一生，既不轰轰烈烈，也没有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评价她，只能说她对社会付出了自己应付出的微薄力量，在家庭，她养育了我们姊妹，更重要的是，又把五个外孙拉扯大，在我们身上，母亲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但母亲却在一天天变老，年轻时高挑的母亲身材不再挺拔，背不知什么时候驼了起来，俊秀的脸蛋也被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最令人感慨的是原来记忆力极好、从不丢三落四的母亲，眼前要干的事情却经常忘记，有时说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说了头却忘记了尾，有些常用的东西也常常叫不上名字。前年，母亲突发疾病，住进医院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管子，她大概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每当我们去看她，她都用手紧紧抓住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眼睛里有着一种深深的忧郁，那似乎是在担心，担心她的孩子在离开她后，还能否平安地生活。这种神情令我们揪心。

母亲终究没能战胜病魔，刚度过生命第89个春节后，便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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