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厚积落叶听秋声 谢思球 文/图

左起：朱光潜、陈源、刘秉麟夫妇及女儿抗战开始后，高校纷纷南迁，武汉大学从武昌迁到了四川偏僻的小县乐山。朱光潜时任武大教务长兼外文系老师。多年后，他的学生齐邦媛在自己的回忆录《巨流河》中，记载了朱光潜当时在武大任教的情景，其中就有件厚积落叶的趣事。一次，齐邦媛等几名学生受邀到朱光潜家中去喝茶。当时正值秋天，朱光潜家中的院子里，积着厚厚的落叶，走上去飒飒地响。一个男生见状拿起一把扫帚说：“我帮老师把这些枯叶扫掉吧。”朱光潜赶紧制止说：“别别，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这就是朱光潜厚积落叶听秋声的故事。

当时可是战乱时期。物资匮乏，生活艰难。日寇的飞机像苍蝇一般，到处狂轰滥炸。武大上万师生被困在川西这座三江汇合的小城里。就是在这种情境之下，朱光潜仍保持着一个中国传统文人的生活雅趣，实属难得。他有一颗坚强的诗心。

1938年10月，武汉沦陷后，原武大校园已被日军辟为侵华中原司令部。野心勃勃的军人代替了往日活跃在校园里的俊男靓女，冷硬的军靴和口令声驱走了琅琅书声和欢声笑语。这是多么凄惨的景象。难怪在《巨流河》的开篇，80多岁的齐邦媛这样写道：“二十世纪，是埋藏巨大悲伤的世纪。”

在乐山，武大的临时校园就设在县城的文庙里。朱光潜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晨七点多出门，从租住的地方赶往学校上课，身着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里拿着一根粗藤拐杖，腋下夹着一个旧皮包，总是低着头，目不斜视，行色匆匆，像一个从古书中走出来的老夫子。实际上，他那时也不过才四十来岁。从临时住处到临时校园，朱光潜每天来回四趟，几乎都有一定的时间和路径。所以，街坊上有老乡把他当成报时的人。看见朱先生走过来，就估摸着是到了该吃中饭或是该吃晚饭的时间了。

在乐山，朱光潜的生活可以称得上“艰难”。他工作繁忙，白天到学校处理公务，上课，开会，晚上才筋疲力尽地赶回来。他的居住条件并不好，与妻子和两个女儿挤在一间卧室兼书房里。每天，他差不多要到晚上八九点钟，等家人都睡熟之后，才能开始自己的工作。所以，他经常是一边听着妻女的鼾声，一边忙着写作。

夏天蚊虫多，孩子们小，朱光潜怕蚊烟会熏着她们，影响健康，一般不点。但蚊子又会影响家人，也影响他的写作，他每晚在工作前，会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寻找蚊子，一个个地将它们拍死。每晚打死的蚊虫放在书桌的一个角落上，还要点点数。第二天，朱光潜会得意地告诉妻女，昨晚上我又消灭了多少只蚊子。朱光潜灭蚊虽然取得了成功，但灭鼠却失败了。他们房间的窗户上有几个洞，外面的老鼠又多又大，晚上明目张胆地钻进室内觅食。朱光潜在老鼠出入的洞口周围插上了旧刀片，是他平素刮胡子的废刀片，给老鼠精心准备了一座座“刀山”。可老鼠太狡猾了，会小心避开这些刀片，进出房间如履平地，在房间里咔咔嚓嚓地咬东西，让朱光潜徒叹奈何。

虽然生活艰难，但朱光潜的小日子仍过得有滋有味。由于封锁，生活物资极其紧张。朱光潜处变不惊，仍保持着一颗乐观的诗心，委实不易。可以说，他是左耳听着远处的炸弹声、右耳听着近处的秋声写作的。而且，由于抗战一时失利，日军随时有可能要进犯四川，武大在必要时要撤退到川康边境的大凉山地区，校长王星拱已向全校师生作过动员讲话，要大家随时做好转移准备。

当时，朱光潜的英诗课颇有声誉。他讲课不是泛泛而谈，而是鞭辟入里、声情并茂，给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武大学生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多年后，他的学生们仍在各种场合津津乐道他在课堂上讲授英诗的情景。齐邦媛回忆说，朱光潜讲授英诗是极其动情的，常常沉湎于诗情中难以自拔。他平时讲课很少用手势，但上英诗课时例外。如在讲授雪莱的名诗《西风颂》时，他一边朗诵诗句，一边用手大力地挥拂、横扫，好像在让学生们感受西风怒吼的情景。在讲析华兹华斯《玛格丽特的悲苦》一诗时，朱光潜自己也被诗中的悲情所感染，讲着讲着，不知不觉满眼含泪。他缓缓取下眼镜，泪水流下了双颊。他压抑着忧伤，感觉自己再也无法讲下去了，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惊愕。学生们也被他深情的讲述打动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大家都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课堂上，朱光潜要求极严，他要求学生细心研究每首诗的主旨、布局、分段和造句，不放过一字一句，熟读成诵，用心品味。朱光潜的学生杨静远多年后这样回忆老师英诗课的感受：“那掠过长空的云雀的欢歌，溪边金星万点的水仙，鬼魂般纷纷逃逸的晚秋落叶，大海的永恒涛声，辉煌的落日，都随着朱先生那颤抖的吟诵声，深深植入了我的心。”抗战期间，山河破碎，满目皆殇，四处传来的都是让人揪心的消息。朱光潜的英诗课，硬是在武大学子们心中，在笼罩的硝烟中开辟出了一块诗意的空间和乐土。这乱世中的诗心和诗情，像葳蕤的春草，在烽火蹂躏过的土地上顽强地生长着。

在那特殊的年代，在那一辈学人中，像朱光潜这样有情调和诗心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批。1941年10月15日，在西南联大任教的朱自清路过乐山，朱光潜陪同他游览了乐山大佛、蛮洞和龙泓寺。当天，恰好朱光潜的夫人奚金吾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朱光潜就将朱自清及其家人请到在自己家里，住了一晚。当天晚餐的主菜，是一盆红烧羊蹄。也真难为朱光潜了，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这个稀罕物。俩人把酒言欢，畅谈到半夜。朱自清非常怀念乐山的这次游玩，离开乐山后，他作诗一首《好梦再叠何字韵》记之，诗就写在四川夹江产的竹帘纸上，用的是娟秀的行书。那张普通的竹帘纸上，记载的是乱世中两个书生的一次愉快相遇，相看泪眼，惺惺相惜。竹帘纸，诗，都散发着草木的清香，这才是真正的岁月留香。这是书生之梦，好梦难得，不可再得。

1942年清明节前夕，朱光潜的老朋友丰子恺也来到了乐山。他乡遇故知，这乱世中的老友相逢，彼此都有一种喜从天降的感觉。4月6日清明节晚上，他们一同去看望文学院院长陈源（陈西滢）、民国才女凌叔华夫妇。适逢数学系教授萧君绛先生也在场。原来，陈源的女儿陈小滢的姑姑生病，就请懂中医的萧君绛教授过来看看，不期与朱光潜、丰子恺相遇。当晚，陈源的家里，高朋满座，谈笑风生。陈小滢听说丰子恺是画家，忙拿出朱光潜送给她的纪念册，请丰子恺在上面作画。丰子恺自然无法推辞，就画了一幅女孩浇花图，题为《努力惜春华》，明显是鼓励陈小滢用功学业。朱光潜在画上的题词就颇可玩味了，他是这么写的：“小滢，你今晚看萧先生开药方，丰先生画画，丰先生似乎比萧先生更健旺快乐。假如你一定要学医，也不要丢开你所擅长的文艺，文艺也是可医人医自己的。”

朱光潜这几句题词意图很明显，他这是借题发挥，醉翁之意不在酒。据这段题词推测，陈小滢明显是要学医，就可能师从萧君绛，但朱光潜建议她弃医从文。他这是在抢人才呢。他送给陈小滢的那本纪念册，说不定就是“贿赂”她，沟通感情的。“假如你一定要学医”，注意这“一定”二字，朱光潜可能已劝说过陈小滢选择文艺，但劝说并不成功。朱光潜是有过这样“抢才”先例的。《巨流河》的作者齐邦媛在武大大一联考时，填写的第一志愿是哲学系，但她的英文成绩很突出，在联考中全校第一。齐邦媛当时准备转学去西南联大，正处于犹豫不决中。身为教务长的朱光潜亲自找到她，将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告诉她说，他已在国文老师那里看过她的作文了，说她太多愁善感，似乎没有钻研哲学的慧根，建议她转到外文系读书，并自告奋勇地愿意当她的导师，有问题可以随时问他。朱光潜的最后一表态果真打动了齐邦媛，还有什么说的呢，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老师呢。齐邦媛不仅没有转去西南联大，而且果真从武大哲学系转到了外文系，老老实实地做了朱光潜的学生。

朱光潜这是爱才、惜才，进而发展到抢才。他仿佛要把天下有文艺资质的优秀青年都要拢到麾下。也许，在他的眼里，只有文艺才是正途。

朱光潜在欧洲留学时，看见阿尔卑斯山谷中公路边有一块标识牌，上面提醒游人道：慢慢走，欣赏啊。朱光潜说，“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

他当然懂得欣赏，他是有诗心的。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诗心，问题是，庸常的日子，琐俗的生活和繁重的工作，日复一日，将诗心慢慢地消磨殆尽，或者，诗心变成了麻木的顽石。宋代诗人王令在《庭院》一诗中写到：“独有诗心在，时时一自哦”。这是古典文人的诗心。朱光潜的诗心不是局限在个人小天地里的自我吟哦，他是有大诗心的，心与物齐，穷极千古，克服现实世界里的艰难险阻，劈波斩浪，一路前行。

人的一生，几十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人的一生该如何度过，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功名利禄，荣辱得失，柴米油盐酱醋茶，伟人与凡夫俗子在这些问题面前一样头痛。但是，拥有一颗诗心，能让你发现烟火俗世和平常生活中别人忽略的诗意与美好。最美的风景，不在远方，而是你身边的那一地落叶。

新闻推荐

目前，“创业贷”纯信用贷款产品已在市中区、五通桥区、沙湾区、金口河区和乐山高新区进行推广 乐山农信社“创业贷”银政合作新实践

■记者罗曦祝贺近日，乐山市共同促进就业创业签约仪式举行，市人社局、市财政局和省农信联社乐山办事处（以下简称“乐山农...

夹江新闻，有家乡新鲜事，还有那些熟悉的乡土气息。故乡眼中的骄子，也是恋家的人。当我们为生活不得不离开夹江县而漂泊他乡，最美不过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