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永君(成都)
昨晚黑苞山下了一场豪雪,整个茶山积雪盈尺,银妆素裹,分外妖娆,仿佛玉兔捣药的广寒宫。
峨眉山市的黑苞山是著名的茶山,唐时起便盛产茶叶,如今,茶园规模更胜从前。所产五时茶、峨眉紫笋等,皆有口碑。尤其是稀世珍品千年白芽,早在明代初年就成为皇室贡茶,口味纯正,品之有一股淡淡的鸡汤味,堪称茶中圣品。对于奇妙的“味佳而二年白一年绿”的千年白芽,唐代学者李善编著《昭明文选注》,曾记载:“峨山多药草,茶尤好,异于天下。今黑水寺后绝顶产茶,味佳而二年白一年绿,间出有常。不知地气所钟,何以互更。”
黑苞山的茶人最懂得浪漫,当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迎着漫天大雪,茶人余正兵和另外两位茶人相约登上山顶,收集了一些覆盖在茶树上的干净积雪,带回半山腰的五时茶坊,用瓦缸小心翼翼存放。并神秘兮兮地托人带话给我,闲时“请席老师”去茶山品尝用雪水冲泡的千年白芽。
从小在四川另一座著名茶山长大的我,乃一介茶痴,平生无啥嗜好,尤爱喝茶,一听“雪水泡茶”,尤其是冲泡素有“茶中皇后”之称的千年白芽,哪里经得起如此风雅的诱惑?一幅“红妆扫雪去,素手试茶汤”的古典而浪漫的画面,顿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于是,便连夜从成都赶往峨眉黑苞山,在夜色中亲自用电水壶把雪水烧开,冲泡了一杯顶级的千年白芽,品之,心旷神怡。
众所周知,如果冬天又冷,且又没有雪的话,便少了许多情趣。而此刻,窗外瑞雪飘飘,万亩茶山簇拥着茶室,簇拥着我,品尝一杯用雪水冲泡的好茶,心中顿觉豪情万丈。这是天地间怎样的奢侈?!如此奇妙的体验,我的一生中都不曾有过。雪是洋洋洒洒从天上飘落下来的,用覆盖在茶树上的新雪,烧开了泡茶,有一种别样的情致和风雅。而冲泡出来的茶,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香味。茶艺师黄春容说,“这茶有一种童年的味道。”童年的味道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内中三味只有她自己知道;茶友姚建华说,“这茶有一种山野的味道。”资深茶人何建华说,“这茶有一股蘑菇味,有一种森林的味道。”古人称雪水为“天水”“天泉”,因此,这难以言喻的香味就姑且称之为“天香”吧。天赐之香,得之不易。
在大家静静品尝雪水冲泡的茶时,有人当场提出异议:“水太硬,不好喝。”在我看来,不是雪水冲泡的茶“不好喝”,而是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当今社会,许多人早已经没有了平常心,更没有中国茶道所追求的“清、敬、怡、真”的境界。没有了平常心,没有以互和、互敬和清净的心去求真,去创造不为物动的信念,又如何品尝得了这款口味独特,且禅意妙境俱足的茶?“风推松林吼,茶烹千古雪。”(了空和尚诗)这样阔然的饮茶境界,普通的茶客又哪里能够领略?
实际上,茶所倡导的乃是一种向后退的生活。当我们返身,后退,再后退,在茶的古典世界里,推崇并能品尝“雪水泡(煎)茶”的文人雅士大有人在。在《红楼梦》里,妙玉就是“雪水煎茶”的知音。《红楼梦》有两处写到“雪水煎茶”,第二十三回,宝玉写了春夏秋冬季即事诗,其中《冬夜即事》诗云:“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明确说明是用“新雪”水来烹茶。第四十一回,妙玉论茶道最精彩的那段文字。这段文字说明,这个与世无争、与大观园格格不入的妙人儿不但精于择茶,更善于选水:
……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蠲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天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茶品梅花雪”!想当年,栊翠庵的妙玉是何等的风雅和浪漫。如今的小资们有这样的情调吗?大家不要以为曹雪芹在故弄玄妙,须知曹雪芹并非普通的爱茶之人,在茶道方面修养十分深厚。
在旧书上看到,乾隆皇帝也是雪水泡茶的知音。乾隆新年召集大学士、翰林等举行的“三清茶会”,就是用雪水泡茶。三清茶会是乾隆亲自设计的宫廷雅集,从正月初二至初十之间选择吉日在重华宫举行,边喝茶,边赋诗。三清茶乃是乾隆一生最爱喝的花果茶,茶会上,君臣喝的就是乾隆亲自调配的三清茶:“以雪水沃梅花、松实、佛手啜之,名曰三清”。三清茶需用上好的龙井冲泡。雪水泡的三清茶自然会激发这位“高声”的诗人的灵感,一次三清茶会上,乾隆欣然赋诗——梅花色不妖,佛手香且洁。松实味芳腴,三品殊清绝。(《三清茶》)皇帝的推波助澜,让三清茶在文人雅士之间走红。《红楼梦》初版于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三清茶自然不会缺席。贾宝玉在神游太虚幻境时就喝过三清茶,第十四回写道:宝玉正在谦逊,侍女送上茶来。喝了两口,觉得清香馥郁,比那“千红一窟”更有余味。便问:“此茶何名?”警幻道:“此茶名为‘三清’,本是各色芳卉制成,又用竹间雪水和梅花佛手同煎,所以清味独绝。”宝玉赞叹不止。
其实,早在唐宋时代,用雪水煎茶,便大有人在。唐代隐逸诗人、农学家陆龟蒙在《煮茶》诗中写道:“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晚起》诗中写道:“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宋代著名词人辛弃疾在《六幺令》词中写道:“送君归后,细写茶经煮香雪。”苏东坡在《记梦回文二首并叙》诗前“叙”中也说过:“梦文以雪水煮小团茶”。元代诗人谢宗可也在《雪煎茶》一诗中写道:“夜扫寒英煮绿尘,松风入鼎更清新。”这些记载以雪水煎茶的诗文,反映了自唐宋以来雪水煎茶的风俗。如今,我在盛产好茶的峨眉黑苞山用雪水泡茶,只不过是传承一下古人的习俗而已,了无新意,但心中却满怀暖意。
天下的母亲千千万万,容貌和性情千差万别,孕育出来的孩子,其容貌和性情自然也都千差万别。水为茶之母,用雪水冲泡的茶,其口感自然有别于用自来水、纯净水、矿泉水,甚至山泉冲泡的茶。近代科学分析证明,自然界中的水只有雨水、雪水为纯软水,而用软水泡茶其汤色清明,香气高雅,滋味鲜爽,自然可贵。我的味蕾从来不受科学主义的干扰,当我细细品尝用雪水泡的千年白芽,感觉那茶味绵里藏针,刚柔相济,隐隐有一种江湖气,有一种天地间不易察觉的豪迈。
这是茶性不为人知的又一面。如今,被我在黑苞山不经意间窥见,心中自然有一种发现的喜悦。(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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