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下峨眉峰（组诗）

罗国雄

乐山大佛

我在梦中一个人拨草前行作凌云游

远见头与山齐，庄严宝相的乐山大佛

双手抚膝的样子

像母亲，独自在人间翻一本暮色的经书

忍住内心的颤抖，一页九峰炊烟，一页

岷峨雪，连身体里的石头都在流水……

赶往故乡的春天还在途中，种当归的人

也有一个脚印在异乡，忘了收割

西下峨眉峰

一个人爬峨眉山

又一个人悄悄下山

上山的时候，遍野葱茏

开满了花。下山时途经洗象池

月亮独自睡在水里，不见普贤大士

放生莲花坐骑，进池中汲水

到了洪椿坪，也无空翠湿人衣

快过一线天那虚构爱情的绝壁

仍然没有赶上最美的花落

清音亭小憩，看繁星陨落

草木生灵都已沉入暮色

唯黑白二水撞击牛心石，溅起轻烟

引我重觅颤抖的前世余音。飞花碎玉的双桥

下弦月的晾衣杆上，白蝴蝶晃动了一下

仿佛在“客心洗流水”“为我一挥手”

又像在用心称量“秋云暗几重”……

当它飞奔起来，在时光隧道里坐着滑竿追赶

传说中印度研经归隐的唐玄奘

他曾拾得的那枚人面奇石

是另一个我自己，已跟着流水

悠然下山去了

过金口大峡谷

从云雾深处走出来的人，心是湿漉漉的

头顶着一片森林，耳朵里装满了鸟鸣

胸中既有险滩、孤峰，也有旷世幽谷

虚幻的想象力和时隐时现的诗意

袭击了天边那朵披发修行的云

大渡河乳汁流淌着，深情的源头

留白给了神居住的高寒的青海

悉数流向人间的温暖和爱里

也藏着决绝的刀斧，用神功

把绿宝石的山川劈成两半

每一瓣都是春天的瓷片

过大峡谷，携带的不是尘埃，而是闪电

阳光照耀着山的骨骼

大风稀释了恩怨雾的盖头揭开

就是地质天书

你低着头，弯着腰，路也低着头

所有奔赴着的事物，都低着头

身上背着生活的火焰和金子

走入烟火红尘

大瓦山之晨

有声音来自夜空或发自草间

成昆线潮湿的路上，绿皮车头穿进

群山的寂静里，尾巴却还拖着，风不曾

吹皱的雾。大渡河向着低处，降下炊烟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大瓦山的胃

允许黑暗中的虫豸吐露心事

先于一朵花与另一朵花知遇

让一片云落下来，把地面的雨水收回

我们肩并肩，背靠这大桌状的山取暖

眼里有两个月亮——大小天池

鸡叫三遍，尘世就慢慢露出了真相：

从你的额头，蹦出的那轮红日

鲜红鲜红的像一颗心在跳动

我们相拥着又分开，如灵魂

松开了自身，又像是夜晚和清晨的短暂告别

大瓦山阳面，露出了笑脸的部分

是我爱你的大好河山！

而其阴面，低头饮水的牛羊

鼻息搅动星星们颤抖的唇

是我爱你的秘密——在另一个人间。

大风顶·花湖

细雨如丝，争着与春风过招

要在这绸缎水面，谈情说爱

入赘尘世的云翳之花，有的在变白，有的已变蓝

月亮的花环，挽手寂寞山冈，卸下坚硬的鳞

焕发出瓷片的光泽，安坐在草绿色的信仰里

时间和流水停留在这里，神的孩子与世无争

这些索玛、珙桐、兰花，这些桫椤、连香、水青……

无数的声音都在叫醒，天空和大地清澈的眼神

一只蝴蝶，从我的呼吸飞往你的呼吸

大风顶啊，一年的山水又开始奔忙

牛羊缱绻，碧草连天，百鸟起舞

风起云涌的海，满怀喜悦又回到人间

黑竹沟·杜鹃池

峨边黑竹沟“阿尔卑斯山”下

大小杜鹃池：罗豁苏模远在天边

罗豁苏惹在沟外，遇天气变化

会发出同一种声音。雨下下来

仿佛就是泪水，诉说相思之苦

人们称之为夫妻泉。永不相见

连理它们的，是藏得最深的星辰

是没有彊域的大海。一到春天

满山杜鹃儿女一样簇拥入怀

池边，有人聆听，有人低语

有人仰望雪山，有人捂住耳朵

而我看见花朵上的露珠，碰在一起

亲在一起，没一颗是碎的，与阳光

与雾，与云一起，坠入池中

秘密地呓语……像我的瓦尔登湖

和最爱的人远离，收集时间的清水

在身体里酿酒，在心里泡茶

一点一滴，也没溢出来

桃源山居

梦见一幅山水画：小路缠住山的腰

然后是云雾，然后是桃花蘸着流水

写光阴缓慢上下的美，诗和远方

仙隐于野。神有一个兄弟在人间卧底

在这深山，种蓝天白云，种青菜萝卜

种最温馨的一幕：万物都流露出善意

都在兜售乡音。白发与黑发相依为命

梨子和桃子成为情人，蝴蝶梦见庄周

蜜蜂采菊东篱，谁的童年还留在它唇上？

下南道有三姐妹：一个去了远方；一个

嫁给了竹海；一个眼神清澈，歌声婉转

如今成了新娘。我经过她身边，莫名地

安静下来。她其实就是一个劫数，三溪妹妹

住进了我的身体。她的美，是朴素的。而我

仅吻了一下她的睫毛，那些花蕊，连同露水

便抖落在我心上：乌蒙沐歌里的一盏波浪

已荡漾成为海，成为我耳朵里空冥的禅房

那里有月亮升起，也有流星悄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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