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城记：一座古城的生命史》连载 “荔子呈祥郡馆中”（下）

陆游是个生活上的享乐主义者，不管在哪里做官，不管做多久的官，都要把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弄得雅致舒服。他在摄知嘉州任上，不仅归置了府署中的石头，将州守宅邸也大大整理了一番。以前宅邸后面没有花圃，陆游趁着农事的间隙，在宅后开辟了花圃，还修建了亭观。在《嘉州守宅旧无后圃，因农事之隙，为种花筑亭观，甫成而归，戏作长句》中，陆游明白地陈述了他的心迹：“寓公虽作一月留，梅发东湖归思乱。儿戏聊成此段奇，陈迹应留后人叹。”尽管知道自己在这里住不长，但也算给后人留下一个可供怡情和凭吊的景观吧。果然，该亭观在陆游离开几年后，就成了他的挚友范成大咏叹的对象，为两人的友谊再平添一段纪念。

陆游与范成大同为南宋大诗人，两人年龄相仿，只相差几个月，前半生往来不多，在蜀地友谊才到达顶点。南宋乾道、淳熙年间，陆游在四川各地周转做小官，乾道九年（1173年）至淳熙元年（1174年）的九个月间就在嘉州摄知事务；而范成大官场得意，知成都府，兼四川制置使。官衔的差距并不妨碍两位文豪的相交，范成大一到成都就举荐陆游为参议官，两人诗歌唱和，成为莫逆之交。后来，陆游被朝廷打压免职。淳熙四年（1177年），范成大奉诏回朝时，陆游将他一路送到眉州，还写诗请他劝诫皇帝“先取关中次河北”“早为神州清虏尘”。

范成大的《别后寄题汉嘉月榭》是在眉州与陆游分别后，继续南行到嘉州写的。小序写到：“陆务观所作。同年，谓王子苍。万景，嘉州酒名。湖亭，明月湖也，在州治前。方作旗亭月榭，正直大峨，取太白‘峨眉山月’之语以名。旁有一岩，景趣尤佳，子苍欲作楼未果。”

隐吏诗情卜筑幽，同年惜别劝淹留。

试倾万景湖亭酒，来看半轮江月秋。

川路虽长犹共此，夜船空载且归休。

丘岩胜处频回首，好事谁能更小楼。

范成大在嘉州峨眉等地游历十日，临离开时，时任嘉州刺史王亢（字子苍）特别邀请他到陆游修建的月榭一游。盛情难却，范成大登临月榭小楼。他把月榭视作是“隐仕”此处的老朋友“诗情”的结晶，此处远可瞻江月，近可观丘壑，还可品嘉州出产的万景酒，前后两位嘉守朋友的深情都令他感怀。

该月榭很有可能就是嘉州府署郡斋后的亭观。根据《嘉州守宅旧无后圃……戏作长句》“三峨旧不到郡斋，创为诗人供几案”“一时冠盖共登临，百年父老俱惊惋”等句子来看，登上亭观能看到以前看不到的峨眉山，当地民众都惊叹其高拔。而月榭正因能看到峨眉山月而取名。陆游将月榭布置得像一个高雅的文化馆，拿出自己在宦途中随身携带的几样宝贝：唐代人画的孟郊和欧阳询的画像，北宋词人吴则礼、刘焘的诗词，陆游的老师曾几的书法。他请人照样刻石，将石头安置在月榭之上，供大家赏玩。

修建该楼，固然有陆游种花赏月的雅兴因素，但靡费巨资只为个人喜好未免太过自私，不符合陆游忧国忧民的素有情操，修楼还应该有其他的实用原因。根据《别后寄题汉嘉月榭》小序中的“旗亭月榭”可知，月榭是作为旗亭而修建的，“旗亭”指酒楼或市楼，地方长官不可能修渔利之酒楼，只可能修观察、指挥集市的市楼。府署位于嘉州城东北海棠山麓，与商业市场区“府城之北街，亦曰小市”邻近，在署衙后山坡上修建高楼，可充当市楼使用。榭这种建筑一般修建在高土台上或临水处，而该楼命名为“榭”，可能是因为郡斋后刚好有一个高土台，也可能是离署衙南边的明月湖不远。既可怡情兴怀，又可经世致用，月榭可谓一举两得。

相较于前代，清代府署的娱乐休闲设施更多，更宜于人居。署中的桂花楼以及其附属的房屋应该就是知府及家属的居所，也因此嘉定府署会修建那么多亭台楼阁，而且建有两个梨园台，完全构成了一座洋溢着居家氛围的园林式庭院。府署的荷花池内有亭、有船，是宴赏之佳处。道光年间担任长宁县知县的山东诸城人臧雒，因事经过嘉州，时任嘉定知府的山东同乡邵勷在荷花池中置酒招待他。臧知县描写了暑天的府署荷池“半亩芰荷香抱露，数株杨柳碧含烟”，认为“何妨城市着神仙”。清末“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在任京官之前曾游历嘉定，也在《游嘉峨日记》中描绘说“往府署瞻眺，衙屋颇洁净。署前后载高梧数株，均皆七八丈许，方盛花，远望疑是木兰，此又一种”。

山水宜人、府署瑰丽，嘉定府（州）署成为很多官员的乐土。唐代大中、咸通年间任嘉州刺史的薛逢描绘他在州署中设宴的欢愉：“江城太守须髯苍，忽然置酒开华堂。歌儿舞女亦随后，暂醉始知天地长。”（《醉春风》）五代后蜀时期的重臣、词人欧阳彬任嘉州刺史，欢天喜地地对人炫耀：“青山绿水中为二千石，作诗饮酒为风月主人，岂不诚嘉！”他在家中夜宴，赋《生查子》曰：“竟入画堂欢，入夜重开宴。剪烛蜡烟香，促席花光颤。待得月华来，满院如铺练。门外簇骅骝，直待更深散。”由此可以想见州府的官员们在海棠山麓署衙的惬意生活了。

据民国《乐山县志》记载，民国初年，经袁世凯通令变卖官产，府署建筑全部被卖，归为民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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