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侠给我的三次震惊

■聂浩源

金庸先生乘风西去，世间不再有金大侠。

有人言：少不更事读金庸，读到的是恩与义的侠客豪情；青春懵懂读金庸，读到的是爱与恨的儿女情长；为人父母后读金庸，读到的则是育儿宝典，穷养身、富养心。

本文想谈的是金先生给我的三次实实在在的震惊。

还是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上海交大求学时，一日和同学去徐汇区图书馆阅览室。同学向我推荐了一部他刚看完的小说，书名《书剑恩仇录》。起初我不以为然，翻开一读，很快即被吸引住了，除了情节精彩、风格新颖外，吸引我的主要是书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前些日曾在宿舍里翻阅过一本《三侠五义》，每每读到书中人物但见到官人便呼“老爷”、对自己则称“奴才”时，便忍不住皱眉叹息：“如此‘老爷’‘奴才’的，将读者往何处引去！”最终愤而抛书。及至在小小街道图书阅览室里，读到金先生笔下的侠义英雄时，方叹道：“此乃真性情中人，真英雄也！”是为第一惊。从此成了一个金庸迷。

本世纪初，我去杭州旅游。一日，吟咏着苏东坡的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陶醉在西蜀老乡的美文丽句和描绘的旖旎风光中，信步沿湖边堤岸游览。不觉行至一绿荫遮日、颇显乡村野趣处，乍见梅树丛中立有一石，上边竟书四个遒劲大字“金庸茶馆”。西湖畔真有一个金庸茶馆么？前行，一幽居小筑映入眼帘，门楣上果见上述四字。

步入茶馆，优雅宁静，触目所及皆为先生作品。“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14部小说纷至涌入脑海。茶馆内亦供餐食，菜谱里的每道菜均有个带武侠味儿的名号：“洪七公烧鸡”“小龙女秘制南瓜”“生炒鹊山鸡”等，且有源可查。打听之下，得悉该茶馆是金先生唯一授权、由杭州金庸书友会经营的。那日，临窗而坐，于丝丝琴音中啜品香茗，我不由感慨万端：一个小说家，取得广大读者如此认同且崇拜，足慰平生矣！此为第二惊。

2004年中秋夜，金先生参加“人文四川·名家论坛”活动，来到峨眉山。我因一本拙作《峨眉剑雄》之故，得以与先生在山下灵秀湖畔共赏峨眉月。

那晚，金先生身穿浅灰色西服，戴着眼镜，额头宽阔闪亮，一看便蕴藏着丰富的智慧。看着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我在想，他便是我心目中的老师、一代武侠小说宗师么？晚会上，主办方推出一场精彩的峨眉武术表演，让人见到了真实的峨眉刀、枪、剑、棍、拳等器械和套路。

演毕，金先生讲话，他起身激动地说：“今天，看到峨眉武术，我很惭愧。我写得不够真实、精彩。我若再写武侠小说，一定要把峨眉派写好！”

作为金庸迷，我亦有一种遗憾。有人指出，金先生对峨眉派有“丑化”之嫌。如《倚天屠龙记》中，峨眉派第三代掌门人灭绝师太，就是一个冷酷无情、刚愎自用的武林尊师，等等。2003年10月“华山论剑”时，面对峨眉派的代表，金先生表示：“如果我有机会再次动笔写武侠小说，肯定会对峨眉派浓墨重彩。”

正是华山论剑，让我萌生一个心愿：写一部塑造峨眉正派的武侠小说。初到峨眉山下工作时，因满脑子剑仙侠客故事，每于暇日爬山寻访“真人”、武师，均无缘。只听说山上太子坪有长平公主坟一事，昔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用剑砍下了她的左臂，却不知她流落到此山。后来，读到《李自成禅隐夹山考实》，编者认为奉天玉和尚即李闯王，且康熙年间夹山寺立有一碑，碑文曰：“独赖奉天老人，从西蜀南游，于焉驻锡……”“西蜀”二字触动我创作灵感，兼之读到大清乾隆皇帝写给仙峰寺的御诗，悟出朱家皇族后人隐于该寺，更姓为“王”。于是，创作出《峨眉剑雄》。

晚会上，轮到我讲话时，面对金先生和全场观众，我说：“金老前辈的讲话，让我很感动。今天，我抛出一块砖——《峨眉剑雄》，等待前辈的玉！”说罢，将书送上。金先生接过书，一边跟我握手―边连声说：“谢谢！谢谢！”显出一代宗师儒雅、和蔼的风范。

在整个晚会过程中，让我震惊的，不是亲眼见到金先生，也不是跟他握手、送书，而是观看晚会的一个细节：

主办方推出了一个节目，《金庸武侠电视剧主题曲》连唱：“……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

当这首《雪山飞狐》主题曲《追梦人》响起时，我偷偷瞄了金先生一眼。他不顾高龄，正站起身观看表演，一脸的郑重和激动，眼里闪烁着泪花。这是给我的第三次震惊。

武侠小说是作者虚拟的一个世界，当年轻亮丽的演员们身着古装，扮成书中人物，在自己面前演唱的时候，虚拟与现实便叠合在了一起。还有比这样的场景更令一个作家满足与自豪的么？

先生仙逝，侠风长存。

（本文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长篇历史武侠小说《兵书宝剑录》，长篇武侠小说《峨眉剑雄》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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