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山之上鼓子酣

去兰山，确是有缘由的。兰山之上，有一种四季生长的作物，看一看，听一听，就能叫人魂牵梦绕、流连忘返。这种作物，就是兰州的国宝——鼓子。

兰山那边，一位叫老魏的朋友，多次邀我去采风，我答应有了空闲，一定去兰山走一趟。沏壶茶，闭了眼，沉浸在兰州鼓子悠悠韵味的境界里，妙不可言。

兰山是马啣山北下的三条山岭，包括窦家山、马家山和兰山，榆中曾设兰山乡。今年五月初，我约了兰州大学音乐学院一位叫孙林琳的姑娘，一同赶往兰山。

老魏在兰山的路口村等我们。路口村在窦家山、马家山和兰山交接的豁岘里，兰州战役时，彭德怀总司令就在兰山路口村南的马嘴岭上，居高临下，坐镇指挥，解放兰州。到了路口村，人们三三两两地往村委会走，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神态，有人的手里还拎着酒瓶，像是去赶庙会的样子。

路口村里，似乎潜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汤家山、范家营、邵家泉、卜家路口……从三条山岭上散乱的村庄里，走出不少人，背三弦的、提胡琴的，不约而同地涌向了路口村。

老魏早早约了各村的人，原来是兰州鼓子的”好家“。我叫上孙林琳一块来，显然也是冲着鼓子。小孙是学音乐的，偏好民间音乐，多次嚷嚷着带她去乡下采风，这样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

兰州鼓子源于何处，说法不一。就榆中而言，史料记载，“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时，金县艺人邴彤辉、皋兰艺人魏弦子等人将当时流行的皋兰腔和平调鼓儿词糅合在一起，编唱了《看十景》、《戏貂蝉》等曲目，在兰州四郊引起轰动。”到了清朝末年，兰山乡方四爷和金崖镇周应岐均成队演出。1952年，城关镇金应恒和新营乡杨俊卿等参加定西地区文艺汇演，创作曲目《引洮颂》获优秀表演奖。上世纪八十年代，兰山成立了“榆中县兰山兰州鼓子协会”，负责人正是老魏。

聚拢在一起的那些鼓子”好家“们，有些已经喝了酒，脸是红的，走路的姿势显得很夸张，晃闪着，踉跄着，高喉大嗓地相互打招呼。

老魏的嗓子有些哑。把来自各个村庄的人吆喝在一起，原本就不是个轻松的事情。而那些人偏偏灌了酒，兴奋得不能自持。老魏似乎乐此不疲，哑嗓子喊着，连搡带拽，费了好一番气力，好容易才把“好家”们规整起来。

演唱的“好家”们，坐了长长一溜。有的人已经闭了眼睛，嘴皮一动一动，像是在使劲儿记词，或者是默哼腔调。

兰州鼓子的主伴奏是三弦，辅以扬琴和二胡。配好乐器，首先演唱的是从梁家山赶来的梁积财，脸盘透红，一眼就看出喝了不少酒，嘴一张，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六十好几的人了，神态却透着一种孩子气儿。梁积财演唱的剧目为《亚仙刺目》，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赴长安考试的书生郑元和，不思进取，沉溺于烟花柳巷，爱上了一个叫李亚仙的姑娘，身上所带的金银被老鸨悉数掠尽，就沿街乞讨，谁料途中碰见自己的父亲。父亲见状，当场将郑郎一顿暴打。昏死的郑郎，又遇一叫花子，认出郑郎，便背着郑郎找到了李亚仙。李亚仙连忙施救，并关起门让郑郎读圣贤。哪料到郑郎一看见亚仙的丹凤眼，又是心猿意马，哪里能读得了书呀？亚仙无奈之下，忍疼拿钢针刺穿了自己的双眼。

兰山之上，演唱《亚仙刺目》的人多了去，但唱腔味道最足就数梁积财。

老魏是弹三弦的。吭地咳嗽一声，人们的目光就下意识地投向了老魏这边。老魏两眼一闭，仰了脸，手腕一抖，猛然弹拨出一个流畅的滑音，算是起了开场。

梁积财演唱的《亚仙刺目》，声腔是越调，越调腔又是越调头并许多曲牌加越尾连套而成。你听，先是“鼓子头”以轻盈飘逸的方式交代环境和扣眼，梁积财深吸一口气，悠悠的声腔里，翩然走出了落魄少年郑元和：“冬景天，鹅毛片片，曲江岸前实可怜，险些儿一命丧黄泉。”曲江过去是长安的一条河，在大雁塔附近。接着，梁积财喉头一咕噜，转为“慢诉”：“想当初应试，去奔长安，名坷巷内，遇着亚仙。金银花费，三万六千，五花良马命丧刀尖。老鸨短见，赶由门前，沿门乞讨，实实可怜。曲江遇父，怒发冲冠，打死在曲江撂在一边。”，此时的郑郎，似已有了悔意，用“慢诉”曲牌表现，恰到好处。这时，老魏的三弦又悄然转向了“悲调”，梁积财也跟着转换视角，变成了一个好心的叫花子：“江水滔滔流不断，花子出窑去讨膳。正行走，远远望见一少年。近前用目观，原来是郑大官。无奈何，背进院去见亚仙。”“悲调”长于抒发沉痛悲哀，但同时又极见简洁地交代了故事略写的部分，一举两得。叫花子将昏死的郑郎背给了李亚仙。梁积财的脸盘微微一别，表示又进入了另一个角色，转到了李亚仙那里。老魏的三弦瞬间悄然过度到了风格平和的“剪靛花”：“李亚仙，泪不干，想起郑郎在那边，盼的我两眼酸。”正听得起劲，耳旁突然爆出一阵像是从地下涌动出来的“咿儿哟”声，一旁专注录音的小孙惊得惶然四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多少知道一点，就附耳告诉她，说这是兰州鼓子特有的“帮腔”，类似于现在的和声。这个来自河北沧州的姑娘听得一脸羡慕，使劲拍起了巴掌，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尾着众人的帮腔声，梁积财一偏头，又换成了郑郎，曲牌也变为“两条弦”：“昏沉沉正走在阴曹间，耳内里忽然有人声。挣扎着睁开愁眉眼，是何人搭救燃眉间。”没过多久，故事就已经发展到了“悲尾”：“亚仙说罢泪流满面，忙捧来靴帽蓝衫与郎换，进了烟花院，忙将门儿关，扶起郎陪伴郑郎读圣贤。”下来紧接着一阵“紧诉”，高亢爽朗、干净利落、节奏急迫：“一更里郑郎将书看，亚仙陪伴绣牡丹。二更里郑郎高声念，亚仙内心暗喜欢。三更里口干舌又燥，亚仙捧茶润喉咽。四更里教书他不看，斜眼偷看李亚仙。亚仙上前将夫问，你爱为妻哪一件？我爱大姐双凤眼，牵肠挂肚在我心间。眼到口到心不到，那诗书岂在我心间？五更里亚仙将脸变，手拿钢针自思残。非怪郑郎将我看，还是将我双目牵。劝君不到害君命，刺目不全名不成。但愿名登龙虎榜，也不枉刺目这一场。”

美丽善良的李亚仙为了郑元和，决定刺穿自己的双眼，曲牌也得跟着以“越尾”的形式结束：“亚仙说罢泪满面，手拿钢针将眼穿，血流满面郑郎观，说是不敢看。哎——这才是亚仙刺目女中贤。”

梁积财唱完了，眼皮儿一紧，倏地眯缝起来，似乎还沉浸在故事和腔调之中。老魏早将三弦放在一旁，吆喝想要演唱的人排好队，一个一个按顺序来。偏地有个醉酒的汉子，三推两拨，硬是挤到了前面，说他的《燕青打擂》偷偷练了小半年，今儿要叫大伙儿开开眼。后面排着的人，一下子嚷嚷起来，要老魏主持公道。老魏忽然嘿嘿一笑，对那醉酒的汉子说，咱俩划拳，谁赢谁唱？一出手，老魏就胜了汉子。汉子毕竟是汉子，没再耍赖，悻悻退出。老魏接着说，往后退、往后退，让县城来的客人们听听女腔。围着的人就嗷地起哄。说话间，闪出一位中年妇女，不卑不亢，来了一折短小精悍的《红娘下府》。刚才唱罢的梁积财伏在我耳朵旁说，这女人，是老魏的妻子。唱腔一般，但非常喜欢兰州鼓子。老魏知道妻子的底细，功底远远比不上那些排队的“好家”，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后门。

你瞅，一到有了帮腔的时候，那些起哄的“好家”们多起劲儿。黑压压的人群，或蹲或站或席地而坐，有的围着圈喝酒。但一到帮腔的时候，就不约而同地扯直脖颈唱了起来。那声音，如沉雷，好像是从地下奔涌出来似的。

这一天，在兰山之上，一帮地道的泥腿子“好家”们，争先恐后、摇摇欲试，你刚唱罢他又唱。荒芜的山岭上，鼓子悠悠的声音，一直不知疲倦地蹿来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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