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乡下“花样子”

村庄里的年味越来越重。好多年不见的白肚腰花喜鹊，时而扑棱棱落在树枝上、时而扇翅子跳到墙头上，扯了嗓子呷嘎嘎叫，窥视巷道里正在开膛的那头白得晃眼的大肥猪。这种淳朴的生活情景，被擅长民间剪纸的人哧啦哧啦一剪子，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简洁明快、生动传神的艺术作品。

一过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就开始贴窗花。窗花需要各种图案，动物、花鸟、人物，找来花样子，勾出线条，算是仿阁形式的临摹。

兰州乡下的花样子，又叫熏花，将底本花的图样拿了毛边纸贴上，仔细对齐，泼了冷水，粘在一起，用纸捻子封固四角，避免走样。之后点亮清油灯，挑长灯捻，黑烟升起，便开始熏花样。这样熏出的花样，不失真，易保存。毛边纸过去叫扇纸，极富柔韧性，怎么折，都不破。

榆中县连搭乡东北面，有个村子，叫陈家窝窝，一位叫陶慧生的农村妇女，靠着母亲传流下来的一沓沓厚厚的花样子，农忙种地，闲时剪纸。一把小剪刀，居然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两个儿子从幼儿到大学毕业，大部分的费用，就是靠着陶慧生的剪刀剪出来的。

陶慧生小时候，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有年腊月，发现了母亲压在炕席下的一沓齐齐整整的窗花，兴许是童稚好奇的缘故，从柜头上端下母亲的针线笸篮儿，找出剪刀，趁着兴儿一阵乱剪。不一会，红红绿绿的纸花散落的满炕都是。玩性儿一过，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那些被她剪得面目皆非的窗花，原来母亲忙里偷闲，为四邻乡亲准备过年剪出的窗花，却被毁于一旦。当时的小姑娘，没用多久便有了主意。姑娘跳下炕，搬来一只条凳，放在炕沿踩上去，取下了母亲架在梁头上的一卷色纸，学着母亲曾经剪纸的样子，找出花样子，拿铅笔描出线条，蹙起眉头，紧咬嘴唇，大半天才剪出了一些成型的窗花。为了避免母亲知道实情，小姑娘自作聪明，偷偷卷了自己剪出的窗花，东家进，西家出，提前将窗花送了出去。

小姑娘自觉天衣无缝的事情，偏偏半路露出了马脚。没隔几天，那些得了窗花的大嫂大婶们，都不约而同地提了鸡蛋或油饼子过来，说是看看母亲，乡下人的看看，就是探望的意思，对女人而言，大都是生病或坐月子。母亲见平常有说有笑的邻居们欲言又止，躲躲闪闪，如坠五里云雾。四邻的女人们说，陶家婶子可能有了病，怕是手脚出了毛病，今年的窗花没有往年的灵动。于是，就三三两两、你来我去地前来看看陶家婶子得了啥病。

这么一来，小姑娘的把戏被穿了帮，被蒙在鼓里的母亲知道了原委，并没有埋怨自己的女儿，只是疼爱地抚摸着小姑娘的头顶，目光里流淌的是一种无言的肯定和赞许。善良的母亲买了纸张，揣了剪刀，带着陶慧生，一家一户的剪纸。母亲盘腿儿坐在人家的炕上，一边张合着小剪刀，随着轻脆的声音，刀尖儿像是得了劲的犁头，把一张张毫无生气的纸片，转眼间就变成了活龙活现的“喜鹊登枝”、变成了水花四溅的“鱼跃龙门”，变成了富贵吉祥的“招财进宝”。小姑娘坐在旁边，按照母亲的指点，趴在炕上，使用铅笔从花样子上往色纸上描画图案。

那是陶慧生记忆深处第一次极其认真的描花样。一只壮实的家猫，正拱下腰，，一双明净而凌厉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像是顷刻间就要爆发出全身的力气，一跃而出。陶慧生听村里的大人说过，母亲要是用了心思，一口气儿剪出的纸猫儿，霸气十足，带着动感，并且，不用给水添食，贴在储存粮食的囤子旁，照样能吓走一只只馋嘴的灰老鼠。

长大成人，母亲给陶慧生留下了许多花样子。但是，陶慧生装在心里的花样子，比那些不会说话的花样子要多上许多。陶慧生十三岁那年，靠着母亲使坏的一把缺了刀尖的小剪刀，剪出了一厚沓窗花，在省城兰州的火车站上，居然卖了一百二十块钱。

陶慧生转眼变成了大姑娘，嫁到了离家不远的陈家窝窝村。陶慧生那时候的生活，妇唱夫随，恩恩爱爱，日子跟抹了蜜似的甜。去田垄里干活，男人犁地，陶慧生就坐在埂垄上，手中的剪刀轻捷地转动。浑圆的牛脊背、绷紧的皮套绳、男人扶杖的身姿，转眼间就在一张纸上栩栩如生地跃然而出。同样，陶慧生也把自己剪出来。灶膛前拉着风匣、案板旁擀着长面、院墙外肥猪抢食、菜园里弯腰采摘……甚至喂养婴儿、给鸡添食的生活片段。那是男人为陶慧生拍出照片，跑到县城里冲洗出来。陶慧生看着照片，就一张一张地剪出自己的样子。看上去，灵动鲜活，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陈家窝窝离兰州城不算太远。只要遇了天阴下雨，陶慧生便带着挑灯熬夜剪出来的窗花，跑到兰州火车站、南关十字、西关十字、黄河铁桥、五泉山公园，连送带卖。遇着喜欢的买主，本来买了三五张，陶惠生还要挂着笑容再送两张。自己的作品被人收藏，那种欣喜、甜蜜的笑样儿，自然是透心底里涌出来的。冬天，城里的天气照样冷硬的要命。陶慧生便猫在背风的街角上，袖着手，跺着脚，一站就是一天。北风吹来，红红绿绿的剪纸像是要飘飞起来。有时候，碰见街头卖艺的盲人，陶慧生便悄悄地坐在一旁，听着胡琴幽幽的声音，像安静地坐在邻家炕头上的母亲一样，眼眶里扑闪着泪花，给围着的人群剪肖像。得来的钱，陶慧生便想也没想地丢进盲人身旁的钱罐里。

一次意外的机会，兰州雁滩公园的一位工作人员，主动邀请陶慧生到公园里面去。天气转暖，雁滩公园的碧树红花间，又多了一张张五颜六色的剪纸作品。不仅这样，公园还给她搬来椅子桌子，放在凉亭里，给游客现场传授剪纸技艺。陶慧生剪纸的题材，大都为传统形式：福禄寿喜、动物肖像、人物肖像、花鸟虫鱼以及民俗风情，表现吉祥如意、连年有余、五谷丰登的文化内涵。陶慧生没有亲戚朋友在城里，不认识几个人，但是，陶慧生剪出来的一幅幅作品，却个个都能代她说话。一个乡下的农村妇女，居然多次走进了省内外民间艺术品展览的神圣殿堂，还被甘肃省工艺美术家协会接纳为会员。

母亲传流的花样子，在陶慧生的手里，又被提升出别样的意蕴。普通的纸是土地，手中的剪刀是犁头，冬去春来，年复一年，耕耘着一茬茬茂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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