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流寓葛衣翁

乡野流寓葛衣翁

甘肃文学展示·武威篇

□ 刘梅花

流落他乡居住的人，就叫流寓。

葛衣翁就是一个。这个故事记载于《五凉志》里，明朝的故事。

说，葛衣翁，不知何许人也，身穿葛衣，披发垢面，在金城乞食，极其苦寒。金城就是兰州。葛衣自然是很单薄的衣裳，不能遮寒。兰州的冬天，那可是冷得够呛。总之，这个人非常可怜。

后来，他一路乞讨，流落到河西平番“佣于鲁家”。平番是现在的永登县。这个鲁家，大约是本地的大户人家，有钱雇佣。

河西的乞丐不是葛衣翁一个人，所以史记里是不会留意的。但偏偏就记下他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一个来历不明，且非常奇怪的人。

葛衣翁到了鲁家，日子慢慢好一点了，有了羊皮袄。但是，他的举动很奇怪：渐得值，买羊裘，必覆其故葛，破缕缕不肯弃。

葛衣几乎穿成破索索了，还不肯丢弃。羊皮袄虽然暖和，但不如葛衣有感情，不能丢，不忍丢。

蹊跷的事情还在后面呢：作苦自吟，或夜哭。

鲁家的人常常听见他在夜里喃喃自语，然后哭嚎，非常凄惨。别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说，葛衣翁是也。又说，你从哪里来？他低头沉默不语。

这样一个人，自然不是普通的乞丐。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后来，明朝的永乐年间，朝中宋将军出兵河西，路过平番县的鲁家，和葛衣翁不期而遇。宋将军居然认识葛衣翁，想和他说话，但葛衣翁却不说，躲避到了南山去了。别人问京朝来人，这个葛衣翁，到底是谁呀？都有什么来头啊？来人也不回答。

过了几日，等京朝来人走了，葛衣翁才从南山回来。后来，就病了，他答谢主人的收留之后，就说：“我死，有西北大风起，火我，骨灰扬之，勿埋我骨。”

他真的死了，鲁家就依着他的遗言照办了。

河西历来是土葬，没有火葬。大家都觉得在这个人愈发奇怪了。

《五凉志》最后记了一笔说：盖建文之遗臣也。

大概是建文帝的遗臣？读到这里，总有些心不甘。我不知道这寥寥数语的背后，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无论什么故事，都是足以让人凄惶。葛衣翁，到底是什么人？

于是查资料，就查到一个关键的词：“靖难之役”。有了这个词，葛衣翁的故事才清晰起来，完整起来。晚上睡不着，慢慢梳理这个故事的脉络。

明太祖死后，建文帝即位。藩王们手握兵权，势力强大，建文帝决定削藩。坐镇北平的燕王朱棣起兵反抗，挥师南下，史称“靖难之役”。

建文帝失利后，在宫里放了一把大火，就失踪了，历史上一直是个谜。燕王朱棣做了皇帝之后，一直在寻找他。

另一本河西地方志说，葛衣翁就是这个时候，随着建文帝出逃的。葛衣翁真实的姓名叫赵天泰，陕西三原人，是明朝的翰林院编修，一个地道的文人。

建文帝出逃时，最贴身的近臣九人，是杨应征、叶希贤、程济、冯榷、郭节、宋和、赵天泰、朱景先、王之臣。一路奔逃，兵荒马乱中又失散了几个，被人们指认出来。程济、郭节、宋和、赵天泰及失踪皇帝，在史书上不知所终。

民间传说，他们都出家做了和尚，隐居甘肃的某个深山里。

但赵天泰没有做成和尚，逃亡途中失散了。葛衣翁流落到金城，披葛衣乞讨为生。建文帝去了哪里？他身穿的葛衣，也许是君臣离散之时，约定的一个信物。朱允炆这个人不暴虐，很仁厚。所以，赵天泰的葛衣哪怕破成索索掉掉，依然不能更换。若是他日君臣相见，葛衣为凭啊。

我想，他大约是知道建文帝的下落。他在河西，佣于鲁家，彻夜哀嚎，是一种不能相见的彻骨悲伤。

“行乞金城哭未休，河西还是葛衣游； 莫愁缕缕不堪著，六月君王尚敝裘。”读来，心里一酸。这是一个书生的气节和哀愁。

宋将军回去之后，一定会把葛衣翁还活着的消息传给朱棣。齐泰、黄子澄、景清等人已经被整族整族地杀掉了，有“读书种子”之谓的方孝孺，九族全诛，这还没完，十族被灭。他区区一个赵天泰，何足挂齿。

葛衣翁交代了后事，答谢了鲁家，从容死了，连尸骨也不留。建文帝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了。不出卖，不背叛，气节不改，这是一个文人的浩然正气，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葛衣翁，一个流落到我们河西的文人，用他的气节，载于五凉的史册，尽管没有姓名。人们都记住了一个文人，在贫寒里坚守的骨气，坚守的一缕人间真情。康熙四十四年，河西监收厅金人望为之建祠堂，和御史包公合祀，名曰“二贤祠”。

河西人尊称他为葛衣先生。建文帝在哪里并不重要，朱棣是魔鬼还是天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葛衣先生一个文人的品德之贤。一声先生，多少敬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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