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里的素心净口

总以为南北方山高水长，魍魉难越，我们一家按计划除夕从兰州出发，驾车回老家陪公婆过年。从肉食到水果蔬菜，从春联到花炮，塞满了后备箱，计划在烟火美食中，享受贴春联挂灯笼、祖孙三代大团圆的传统年味。当把一身的疲惫卸在百年老窑洞，身子骨才被温热的石板炕煨暖，江城疫情的音尘洪水猛兽般冲来，令人不寒而栗。

见天升高的各种数字，把心揪在高空。我有十几个师友生活在武汉，我曾漫游烟淼东湖、观光中国地质大学校园、体验汉街的时尚和前卫。如今一夜之间，疫情肆虐，他们还好吗？一批批专家和医疗队从各地驰援。武汉“封城”了，各地也纷纷设卡封路。村委会也开始登记回村人员，年的气氛完全被紧张气氛代替，人人自危，谈“毒”色变。有天晚饭后，我们商量次日提前回兰州。

婆婆脸上的笑意一秒钟被谁偷走了。稍缓，老人说：“那就一会儿包饺子，明早吃饱再走。”老家距兰州将近一千公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加上吃饭、加油等耽误，每次来去都得整整一天。当下情况特殊，路上多处设卡测温登记，应早点出发为好。婆婆说吃结实，一路少停或不停，更不要在服务区吃饭，减少与外人接触。这当然是上策，可晚饭后人就慵懒了，再张罗包饺子，工程繁浩呢！老人不语，自顾自从冰箱里取出肉、菜，从后窑里舀来面动手醒面了。

民间有种讲究叫“长接短送”，就是迎接亲戚朋友时要吃长面，表达长长等待的心情，送客时要吃饺子，喻意暂且小别，不久再见。素朴的婆婆也许不是讲究这个，只想让儿孙们吃饱吃好，防挡路上的疫情，应对长途颠簸。

不忍拂了老人的心意，一家人开始行动。洗菜的、剁肉的。乡间的夜，深邃宁静。我们一家却叮叮哐哐，灯火通明，边包饺子边家长里短地拉着话，说着说着，我的思维拽不住地本飘到江城，在疫情笼罩下，多少家庭母子相望、夫妻相隔啊！

路远雪白，宁静却萧瑟。我们横跨陕甘宁三省，行程近千公里，五六处关口有交管及医疗车队检查登记、测体温，紧张的空气洒满道路。一路上谁也不说饿，孩子们说：“是奶奶的饺子，给了我们抗疫的能量。”

只是饺子吗？我的这句问话从口罩底下发出时闷闷的。很久，车里很静，只听到轮胎蹭过路面的声音。

“其实，人最大的伤痛是爱的隔阻或消失。”行了很长一阵后，儿子冒出这样一句。答非所问，却叫我感动。不只为这句富有哲思的话，更为半天来一家人在沉默中所作的思考。我们的心思在“武汉”和“疫情”等字眼上交织一起。

回到兰州进了家门，我随手把门反锁，一家人开始老老实实地自行隔离。一路是否安然无扰，得交由时间验证。

门是反锁了，可供给怎么办？以为过年假期都在老家待着，再没储备蔬菜水果。与外界隔离的日子，没肉没菜不行啊！

丈夫想去超市买菜，我说不可，一路辗转，难说有没有与陌生的“B”擦肩而过。钟南山院士的劝告，声声带泪，字字带血啊！

没经历过战争、地震或瘟疫，我们对一夜之间横出来的吃饭问题措手不及。“民以食为天”这句古老谚语，在这个时候才更加有唇齿之悟、切肤之感。

头一两天用冰箱里为数不多的西芹、茄子等对付了。第三天，我像一个排查兵，打开冰箱、冰柜、橱柜，一样样搜罗食材。取出两袋干木耳和香菇，有救啦！翻腾中，居然看到一包墨绿色的干豆角。登时，一个瘦弱的身影晃动眼前，景深很深，广袤的黄土高坡，我年老的继母，在地里栽种、采摘、晾晒的豆角。提到鼻子上闻闻，顿时一阵酸楚——可怜天下父母心。此刻，长江边上，有多少母亲在经受疫病折磨，又有多少母亲的孩子在一线不顾安危、挽救生命？一想，我眼前的这包干豆角立马生香放绿，抓两把浸泡一夜，第二天做了豆角炖肉，一屋子的香气。我立刻给父母打了电话，传递豆角炖肉的香，送达问候与叮咛。

不时关注疫情、问候朋友们，也为每日三餐小伤脑筋。某天，急中生智，取出厨柜里的一瓶新绿豆，琢磨起生豆芽来。微信里咨询了姐姐后倒出一碗，拿滚水泡了盖好，一天两换水，耐心伺弄，三天过去，豆芽渐渐长长长壮，再捂几天，就可以豆芽炒肉、豆芽烩粉条啦！昨天，又从冰箱底层抽屉找出一包冻苦菜，那是夏天邻居嫂子送来的，本是锦上添花的事物，在这特殊日子里，却如雪中送炭般珍贵。消冰后，过一下开水，一分两盘，既营养又绿色，简直爱不释“筷”。厨房地上菜筐里躺着的两颗红皮洋葱和四五颗土豆，该是封闭期舌尖最后的“保障”了。

今天是我家反锁门的第十天，终于盼来好消息——新研发的治疗新冠肺炎的药上临床了，三五天后，有望看到成效。感觉疫云撕开了一层，下午，我煮了豆豆稀饭，腾了馒头，动用最后的“保障”，准备炒一盘洋葱土豆片。切好后，看到全是白色，有点缺憾，就在厨房又一阵翻腾，果然在菜筐旮旯角里，找出一扎长的一根胡萝卜，嗨，稀罕呢！切成薄薄的菱形片，加炒进去，一盘菜，立马色泽闪耀起来。阿尔贝·加缪在《鼠疫》里有一句话：只要有一丝温情尚在，绝望就不至于吞噬人心。我向着儿子自揶道：看，这点红，是红心的心。

网上传言，新冠肺炎祸从口出，是恶毒之人吃野生动物染上的。传言且待定论。但这些天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野生动物凄惨关押和兜售的照片，叫人毛发直立、胆破心寒、惨不忍睹。成堆的蝙蝠，剃光了毛，被一根根竹棒从口插进、肛门穿出，直挺挺地暴尸于市。人类对动物持如此残忍之心，不报复才怪呢！早在四五百年前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已警告“诸鸟有毒”。“凡鸟自死目不闭，自死足不伸，白鸟玄首，玄鸟白首，三足、四距、六指、四翼，异形异色，皆不可食，食之杀人”。可我们亲亲的同族，妄自尊大，几乎到了吃尽灭绝的地步。

不出门，居家隔离，是抵制疫情扩散的铁律，也是人面壁思过、静对心灵的机会。虽简衣陋食，却也素心净口。守住舌尖，就守住吃欲；守住吃欲，就守住了自控和自律。这些天，我和我的家人，不，更多中国老百姓以舌尖上的抗疫，对春天的到来寄予了最真诚的希望。

□秦锦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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