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 （组诗）

自 述

脊梁骨一弯背就驼了

头一低就知道自己错了

回到杏儿岔

我不敢再说自己是一个好人了

想起这些年来

我只是以奋斗的名义留在城里

而愧对了所有的亲人

风就一下下抽打着我的老脸

新增的几道皱纹里

都是风的指痕

如今 低着头弯着腰

我羞于接受幸福

羞于别人对我的一点点赞扬

我把所有的苦难和付出

都看成是一种偿还

火 车

想起一件往事

一列火车就开了过去

接着就想起另一件往事

又一列火车开了过去

记不清过了多少趟火车了

它们都从我的黑暗中轰响着穿过

在火车时刻表的缝隙中

想起这些年走过的路

现在一条条布满我的身体

有时 坐在自己的心头上

就像坐在一块路边的石头上

低着头抽着烟

想想过去的得意

也想想过去的后悔

此刻 我听见太阳的声音

也像一列火车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

你把城市当成深山老林

青苔也曾爬上下巴

如今却落满冰霜

亲人给你粮食

也给你蔬菜

但你仰望着星空

却泪光晶莹

刮风的夜里就摸着黑

在自己的骨头上刻下诗篇

你听见雪花

纷纷回到天上

这是一个叫兰州的地方

你从来不大声朗读诗歌

像一棵小草

只在自己的爱里慢慢变老

如数家珍

每搬一次家

我都会丢掉一些东西

第一次丢了一些旧衣服

第二次 丢了一些旧家具

第三次 把父亲唯一留给我的

一个炕桌也丢了

今年秋天是第九次搬家了

除了从老家带出来的这个旧身体

再没有一件是旧东西了

但身体里的好多东西也被弄丢了

最初丢掉的是一身的乡土

接着是疾恶如仇的脾气

再接着就是年轻的时光

还有健康

还有曾经的追求

和对一些东西的蔑视

想想那些丢了的东西

一件件

如数家珍

老的过程

一个人看见多少次草黄草绿

才会在额头上划下一道纹痕

头顶的天空看见多少人由小变老

才能叫作老天

如今我也是一个老人了

却只记得经历而忘记了时间

我至今还不知道

爱一个人爱多长时间才能不爱

恨一个人恨多长时间才能不恨

这样想着 我也就越来越老了

人一老

人一老就感到身上重了

于是把头发上的黑色减掉

把眼里的光芒减掉

还比如把多余的血肉减掉

甚至让骨头更瘦一些

当然还要减掉一些多余的想法

但背还是一天天弯了

记得年轻时背多重的东西

只要一放下背就又直了

可现在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直压得你向着世间的一切

低下头来

是的 对于时间

是该到俯首称臣的时候了

对于有些事除了感恩

也该到认错的时候了

但你弯着腰却一再昂起头

那负隅顽抗的样子

让已经逼到眼前的命运

又后退了三十里

一个人忽然想鞠躬

一个人忽然想鞠躬

想给粮食和太阳鞠一次躬

也想给小草树木 还有花朵

鞠一次躬

感谢它们跟你一起来到这个世上

此刻 你相信万物有灵

你对这个世界 感激涕零

那么 遇到春天 就给春天鞠一次躬

迎着秋风 就给秋风鞠一次躬

感谢春去秋来的人世

总给你留着一份活命的口粮

想想已在大地上行走多年

就给大地也鞠一次躬吧

感谢大地 不管你做了什么

都没有把你赶走

当然也要给天空鞠一次躬

感谢天空没有因为你的过错

而让乌云把你遮住

其实 人间最悲壮的事不是义无反顾

而是留恋和感恩

一个人忽然这么想鞠躬

一定是心里还多了些悔恨交加的事

然后就给自己也鞠一次躬吧

给每一根骨头 每一缕白发

还有每一声叹息和每一次微笑

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事

终于能够活老

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牵挂

对这个世界来说

少一棵小草并不重要

也正如一棵树上的叶子

其中的一片落与不落

对这个秋天并不重要一样

但重要的是一个人

终于不被牵挂的时候

替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那个人

从此就有了悲伤

想起他怎样忍痛

忍住疼痛一样的寂寞

怎样日复一日地吃药

以及有时被轻轻地关心

这些生活的细节

就在另一个人的重复中

不断被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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