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钤印丝路魂

龙巧玲

一路驼铃，一路张骞，一路霍去病，一路唐玄奘。我站在流沙河的惠泽桥上，仿佛站在三千年的肩头，向西拓域。

凿空之旅，是丝绸的流向，是时间的大动脉。青石上，祥云飞，沙浪滚，戈壁，乱石，马队。所有的马，或疾奔，或回首，或昂首嘶鸣，或漫步沉思。这忠诚的灵性之牲，将从浮刻上走出，而我，愿做它的一块马蹄铁，从秦汉出发，将三千年岁月一一走过。

一根一根墨玉图腾柱，一城一城关阙，拓在西去的通关文牒。长安，兰州，武威，张掖，酒泉，玉门关，阳关，敦煌，鄯善，楼兰，西域都护府，葱岭，奄蔡，康居，身毒，大夏，条支，安息，大月氏，大宛，大秦。这些钤印，有玄奘的，有张骞的，有班超的……驼铃声声，烟火重重。岁月喷薄，时间凝固。徜徉在这些墨玉印章间，仿佛时间在岁月深处缓缓穿行，脚下是弯曲的流水，我的足迹，也被一一钤印。

古老的阳光，抚摸着黄昏，给图腾柱镀上一层金石的光芒。我静静站在柱林，抚摸每一道刻纹，每一个图腾都是黑色的沉默。暮色来临，大地归于寂静。

闭目。千里河西走廊，那天然的狭关、要隘，烽燧，叠嶂，长城，仿佛张口说话，却欲言又止。我们在黑暗里默默对视，遥远的天际飘过来一道微光，照见印章丛林曲折的路径，憧憧的影子重叠交错。刀光剑影、马嘶旌猎的空隙里，走来了扛汉节的张骞和班超；西行取经的苦行僧玄奘；越过葱岭，龟兹乐舞，波斯香料，阿拉伯的羊皮经，鸠摩罗什豆油灯下打坐念经……我坐在一匹丝绸上，怀揣茶叶和瓷器，一块秦朝的月光挂在汉关的雉堞上，劝行者再饮一杯阳关酒。

一缕沙枣花的甜香飘过来。我看见了沙枣树后的石浮驼队。九匹石驼，神态各异，高大、忠实，隐在沙枣树灰绿的叶子和米色的花中。驼背上，满载着唐朝，向西而行，悄无声息。我们互不打扰，彼此凝视。它们走了千年，刚好走到河西走廊的蜂腰，被时间凝固在这里，其实，就是为了一场相遇。没有在镀满月光的雪夜失眠的人是无缘驼铃声的，没有在深夜独送一队驼队从远方走向远方的人是听不到驼铃声的。我曾在一个大雪初霁的深夜，踏着厚厚的积雪，与一队驼队相遇。明月照着远处的焉支山，明净的天空星辰寥邈。从东大山方向飘来悠扬的驼铃声，驼铃很远，虚幻得像梦一样。我像被施了魔法，钉在雪地里，等待那虚无缥缈的驼铃声缓缓飘来，一点一点靠近。头驼上，有昕红的一点光。驼队有十几匹骆驼，前面三匹各有一个领驼人，后面的驮着货物。那昕红的光是领驼人的烟蒂，后面的两个，裹着羊皮大衣睡着了。领驼人端坐，昕红的烟头一翕一动。我们彼此默视，互相当做风景，一晃而过。现在，我再次和驼队相遇，领驼人已经坐化，只有这些骆驼忠实地守在西去的路口，等待认领。

雕塑群层叠向前，伴随着流沙河的涛声，如展开的一幅历史长卷。秦风汉韵的浮刻，拓满了中华五千年文化的元素。站在这些元素面前，与其说是敬仰，毋宁是辨认、寻祖，谛听脐脉原始的跳动。

一面石墙，浮刻着展开的竹简，五千言《道德经》和老子骑青牛出关镌刻其上。班固在《汉书·艺文志》言：老子入关西去，尹喜“去吏而从之”且“俱之游流沙之西”。即：老子在尹喜陪同下，到了甘肃河西走廊的居延地区。班固一言，让传说有了史志的依据。“天人合一”“厚德载物”“上善若水”，老子骑青牛西去，留下一卷警世恒言，让后代子孙读解了三千年。

七彩丹霞上，墨玉“敦煌乐舞”浮雕，流动着盛世大唐的辉煌，敦煌的神韵壁立在流沙河畔，飞天蹁跹，鼓乐齐鸣，万国朝圣。比起其他秦风汉韵的雕刻，“敦煌乐舞”精雕细琢，曼歌妙舞，纤纤腰肢，是唐风宋韵，盛世辉煌。让人再次领略敦煌莫高窟壁画的神韵。

波纹般的小路伸向诗词碑林。这是一群丹霞红的石头，石头上刻满了古今边塞诗词，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守夜人。三千年长夜，它们是中国诗词的骨头，在石碑上站成一方一方烛台，照亮夜色的一角。诗词之美，穿越时间和生死，达到永生。进入诗林，径直遇见王之涣的《凉州词》和王维的《使至塞上》。路上，我还在听《凉州词》和《使至塞上》。常常，我们被这样的遇见击中，欣喜若狂却不动声色。我抚摸着石头上行草篆隶的一笔一画，那是心中的波澜，腾飞跃舞，我想放声高歌。

夜色犹如一群失音的乌鸦，将石头和诗词团团围住。井台旁，独酌的李白，明月映照着一栏深幽。陈子昂躺在石床，举一杯夜色，饮天地之悠悠。夜色和诗人一起坐成一双时间的旧鞋子，陷进无边的寂静。放好每一首诗词的位置，给每一座词牌一一按上钤印。那么多诗人和他们的诗词，星星般闪烁在流沙河畔。风递过一些窸窣，不远处的柳枝晃了晃。

穿行在流沙河雕塑群，如同穿过河西走廊的前世。人的智慧真是奇妙，用一条河流的走向，融入历史文化元素，就让一个地域和所有的历史，有了一条直观、可视的捷径，也让所有走进历史的途径变得直接而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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