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一座城

□杜家欣

她离开兰州的时候，正值二月的春寒料峭。积雪尚未化去，树枝却已抽出米粒大的嫩芽，天地笼罩在鹅黄和灰白之间，像一幅色调灰暗的印象派画作。她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只想快些从干燥和寒冷中抽身。路人行色匆匆，心里都装着事，因此把脸庞掩盖在挡风的围巾里，像一群沙漠商人，只是少了骆驼。

她用手抹去出租车窗上冰冷的水雾，那些雾气融化成略有温度的水珠，视野明亮清晰了：尚未亮透的灰蓝色天穹，被人踩踏成乌黑的雪，麻木行走的路人和冻僵了的麻雀。环卫工人疲倦的扫帚唤醒了睡梦中的兰州，太阳却来得够迟，她临走的时候都没能瞧见一眼。

托运，换登机牌，流着泪与亲人告别，一切快得像午后小憩的一个梦。当她坐上飞机，从天的角度向下观察这座居住了十来年的城市，眼泪才终于决堤。也许小的时候不怎么懂事，留恋走得太快，她紧握着已被揉皱的登机牌，嘴里梦呓般地嘟囔着她未来将居住的那个城市。

深圳，深圳。温暖的海浪，骄傲又热情的棕榈树，一年四季都明亮的蓝天，天鹅绒般细密美丽的草坪，欢笑的孩子和过不完的夏天。当然，还有，她几年未见过的父母。她最终抽了抽鼻涕，眼里满怀希望地高兴了起来。飞机一瞬跃过灰暗的云层，天空变成了明媚的湛蓝，她捧着脸盯着舷窗边角细小的雪花，烦恼抛诸脑后，睡意猛地袭来。

“欢迎来到深圳……”飞机内广播循环播放着两三首粤语歌曲，她在此时被唤醒了，屏幕上的空姐标准地露出八颗白齿。“现在地面温度是27摄氏度，请乘客注意减少衣物……”她吃了一惊，把羽绒服扯下来抱在怀里。坐在她旁边的年轻母亲安抚着哭泣的孩子，她盯着那张胖嘟嘟的小脸笑了。“第一次来深圳呀？”母亲提前开口，和善的眼睛里溢满了笑意。“是，来和我爸妈住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替那孩子掖好了被子。

人们在希望和新奇中上了摆渡车，她打开手机——糟了，足足晚点了半个小时。她抿起嘴巴，望着几年没打过的那个号码，深深地吸了口气。万一妈妈忘了来接我怎么办？她摇摇头，任由深圳湿润温暖的空气灌进她的裤管，她真该听妈妈的话，少穿几件衣服的。

明亮的玻璃投射出夏季的光线，让她不由得恍惚了一小会。叶隙间动人的阳光是雷诺阿笔下的金黄色，而那些拥有浓郁色泽的三角梅却让人找不到与之相媲美的艺术作品了。她长长叹了口气，望着窗外成熟的阳光重新挂起了笑容，最终她还是打开手机，犹犹豫豫地点上那个已然陌生的号码。

“喂，妈，我到深圳了。”她揪着书包带子，紧张地握紧了手机。“飞机晚点了半个小时……你给我打电话我应该没接着。”听筒传来机场的喧闹，可没多久妈妈就高高兴兴地回答了：“没事，到了就好。你取了行李就沿着出口过来，我和你爸刚还没打通你电话呢。”

她舒了口气，几乎算是跑着赶到了行李传送带。她赶忙给姥姥打了个电话，她思念着故乡寒冷的气息，也思念着带她长大的亲人们。她想象着姥姥守在座机前织毛衣，等着她报平安的电话；姥爷啃着没来得及吃完的馒头；小姨则替自己的宠物兔清理笼子，再一根根地把芹菜叶子塞到它嘴边。

午间艳阳透过云层落在大地，包围出一片安逸温柔的岛屿。她拖着行李箱勇敢地往前走，爸妈正微笑着挥手，姥姥在听筒里念叨着她忘记带的烧鸡和锅盔。故乡在电话的最后一声忙音里温柔地退了出去，而深圳，热情饱满又年轻的深圳，挤进了她的生活，也改变了她的生活。

现在她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歪着头看书，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一幕幕突然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

她合上书本，深圳晴朗的夜空铺洒着月的柔辉。她感到疲惫，心中却又灌满了幸福。“不管未来在哪个城市，”她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的三角梅和明媚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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