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蔡宁祯

她是我最小的姐姐，一个祖父的孙女中恰好排第九，小名叫“九儿”。

那时候，只要我周末回到家里，她注定要挑我的毛病，比如我干活慢了，睡懒觉了，多花了一毛钱，少拔了一把草等等，然后就借机和我大吵一架，直至动手。那时我已经上了高中，她上完小学就辍学了，我自觉比她有文化多了，对她挑我毛病总表示不屑，可她总是喜欢没事找事儿。

不过动手我也不怕，虽说在学校我是全班身子最单薄的一个，但和她比，我却还要高一些，和她干架，我占上风。三下两下把她的胳膊拧到后面，她身体动弹不得，可嘴里却不停地咒骂着。

可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不再下狠手，谁让她是我姐姐呢！五个姐姐，大的都出嫁了，家里就我和她，还有妈妈三个人。可她偏不罢休，一直不依不饶地哭着闹着。

如果没有妈在，我们的争斗就结束不了。

妈在，妈不问理由，妈只会说我：我的娃，你别动，在那“支着”，让你姐打两下。“支着”，是兰州话，意思站那里不动任人打骂。我对妈不问是非就让我挨打的命令心有不忿，但也不敢回嘴。妈说我：你是读书的，听我的话！

我放手，住手，站着不动。她一点不客气，用尽全身力气，在我后背上猛砸几拳，或者在屁股上踢几脚，然后才忿忿地罢休。我心里怨妈偏心，气她心狠手辣，想着她怎么不像别的姐姐们一样，完全没有对我有一点点的宠爱。

长大后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过年过节，姐弟们聚在一起，喧关说到这段，我总说她：“我以为我不动了，你会不好意思打我，没想到你一点也不客气。”我这么说，包括她的儿女在内的所有外甥们都觉得她那时多么不讲理，分析原因都说是嫉妒我这个唯一的弟弟得了太多的偏心。

确实，五个姐姐一个我，我受到的偏爱太多了，比如上小学初中时，妈常会在我书包里塞一个熟鸡蛋，说不让姐姐们知道。其实大的姐姐们知道了也不提意见，只有她一旦知道，准会跑到妈那里又哭又闹，说什么“一个鸡蛋一毛儿哩，凭啥就让他白白地吃掉了！”她实在闹得不行，妈说那就给你也煮一个，她又偏偏不要。妈说，那你闹什么嘛！

她爱哭是有名的，妈常说，你听她前面还和人说说笑笑的，一拐进巷巷就嚎上了。我自以为我比她懂事儿，比她听妈话，为了不让妈生气，才忍着她让着她的。

有时候我跟妈抱怨，妈就说，她是挣钱的，你是花钱的。我说是她自己不上学的，可妈却让我不要这么说。我当时恨恨地想，等我自己能挣钱了，就再也不必忍你了，妈叫我“支着”给你打，我也不“支着”。

关于辍学的事情，后来和她也聊过，她说：“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面催欠下的学费，说话特别难听，都捎上爹妈了，我受不了，就想着不上了算了”。

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她出嫁了。我们的关系奇迹般一下子就变好了，一有时间我总要骑车去看看她，她会想着法儿给我做我爱吃的饭。只要她回娘家，我们总是一起说说笑笑的，觉得好亲好亲。我分析原因，认为她是嫁人了才长大懂事儿了，才跟别的姐姐们一样知道疼自己兄弟了。

今天，她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让我们找一下她在哪里。这是一张大合影，四五十个姑娘、尕媳妇子们，都是她的工友。那时村上开办了个厂子，她们坐在一个大车间内，把一堆堆羊毛一把一把撕开，分成羊绒和羊毛，工作是计件制，撕得多，拿得多。她进到厂子后很快就成了熟练工，第一个月就拿到了两张五十新发行的崭新新的钞票。我回家来的时候，还让妈从箱子底里拿出来，专门看了看。妈说我，你光看钱，也不看看你姐的手。

妈说她“拐进巷巷就嚎”，就是那时她从撕毛厂下班回家的时候，也是我和她吵架最凶、认为她最无理取闹的那几年。

在群里看了她发的照片，我秒回了一句：最年轻最漂亮的那个。一会儿，她回我：没认出来，光会说话。

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滴到了手机屏幕上。即使公交车上众目睽睽，依然没能忍住。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蹲在最前面，那么瘦那么小，我印象中全村最瘦小的姑娘竟然也比她要大些胖些。别的女孩子穿着花衣服，围着那时流行的纱巾，而她，最显眼的就是胸前甩过来的一根长长的辫子。拍这张照片时，她的年龄应该不过18岁，可那时的她，已挑起这个家有好几年了，我那时上学的钱都是她一丝一缕撕羊毛挣来的。

她确实爱哭，家里庄稼种不上了她哭，麦子黄了眼看拔不完了她哭，牲口没有草料了她哭，每天早晨寒风中去捡煤渣她哭，每天晚上背上背兜去给猪拔草时她哭……以前不明白，她那么爱哭，为什么妈还总是纵着她、哄着她，现在明白为什么妈90岁了，说起来当时情形，眼里还闪着泪花：“我娃的手那时候都磨烂了！”还说自己百年之后，把自己攒下的所有的钱都要留给自己的尕姑娘。

也许那时候觉得她是姐姐，就应该干更多活；也许那时候我习惯她的存在了，不觉得她有多单薄。现在看到这张照片，才惊觉当时的她是那么楚楚可怜，照片上模糊的脸还稚气未脱。

一瞬间，我想穿越回到我们的小时候，我要做她的父亲或者长兄，毫不吝啬地把所有的疼和爱都给她。我要把所有的农活所有的家务活全干了，让她什么苦活脏活累活也不干，想上学就上学，不想上学就开开心心地玩，给她买好多好多没吃过的零食，买合身的时兴的衣服、最好看的纱巾。

重要的是，她怎么骂我数落我都行，怎么冲我发脾气我也不恼，当她举起小小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打我时，我都“支着”，且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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