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省主席手里接过那块大匾,那块金字

我从省主席手里接过那块大匾,那块金字大匾竟让我费了不少力气,那是一块红木雕琢而成的大匾,长度差不多有我身体那么高,而宽度却是我身体的两倍,上面镌刻着的“爱国商人”烫金字体熠熠生辉。特别是落款——蒋中正几个楷书小字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蒋中正就是蒋委员长,蒋委员长就是蒋总统,蒋总统就是民国之领袖。这可不是一般的匾,我想,谁都知道这匾的分量,那可是五万两白银,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我放下大匾,就像放下五万两白银那么小心翼翼,然后我朝台下的人群深鞠一躬,热烈的掌声渐渐静止了,是到我讲话的时候了,我从口袋里掏出文书事先写好的演讲稿,大声朗读起来:“飞弹倾落黄河岸,白塔晨钟漫硝烟……”这是什么?文书写的演讲稿中并没有这样的语句!这哪里是演讲稿,是我写的那首诗,我停止演讲,去口袋里掏文书写的演讲稿,哪里有什么演讲稿,口袋都翻遍了也不见片纸,明明是带来的,怎么就不见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我随手装来的并不是什么演讲稿,而是我写下的这首自认为还不错的诗。我已经站在主席台上了,可我却没了演讲稿,我用目光去望我哥哥,我感受到他深情的目光中所包含着的期待和信赖,我别无选择,可是我说些什么好呢?索性将那首诗读完再说,我朝台下再鞠一躬说:“我给大家先读一首诗。”如果那能算是诗,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了:“飞弹倾落黄河岸/白塔晨钟漫硝烟/金城岂是无生气/抗日怒潮冲云天……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好像不是一首诗,也不是我写的诗,老天,我把古人的诗和我的诗混淆了。我记起来了,这后一首是唐朝诗人王昌龄的《出塞》,是我随便涂画上去的,却顺嘴也给念出来了。但是掌声,我听到了掌声,那雷霆万钧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连我也给搞糊涂了,我竟赢得了掌声,我不知道大家是为我的诗鼓掌还是为王昌龄的《出塞》鼓掌,分析的结果是为《出塞》鼓掌。可不管为谁鼓掌,掌声最终还是停息下来了,我还得说点什么,不能就用一首古人的诗把大家打发了,我看到了大家期待的目光,那目光已不容我有再多考虑。

我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一切热爱和平,不甘屈辱的人们,团结起来,为保卫家园,为捍卫领土,为民族的解放和自由去战斗,誓把小日本从中国赶出去。”

这是文书给我写的演讲稿中最后一句话,我只记住了这一句话,讲完这一句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是那锅炉的汽笛声救了我,这是警报信号,那萦绕全城的汽笛声让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没人再关心我还要说些什么,这警报响得太及时了,这可爱的警报,瞧啊,我都胡说了些什么,那该诅咒的警报又响起来了。大家都仰了头往五泉山上看,山上已经竖起了一面黄色的大旗,是的,是黄色的大旗。为了对付日机轰炸,哥哥让士兵在五泉山上竖起了三面颜色不同的大旗,红色表示警报解除,白旗是预警,黄旗是紧急警报。到了晚上五泉山顶上的大旗则换成了一米多高的大灯笼,人们仍根据灯笼的“红白黄”颜色来判断敌情。此时出现在大家视线中的是一面黄旗,那并不太鲜艳的色泽却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惊愕过后是驱之不散的可怕紊乱的心悸,那恐惧和不安瞬间就扩散到了所有人的脸孔,霎时会场一片大乱,大家四散奔逃。省主席还在台上喊:“大家不要慌,要保持镇定,要有秩序地疏散。”维持秩序的警察被狂奔的人流冲得七零八落,索性也加入到了奔跑的队伍中。小驼子跑到主席台边冲我叫喊:“少爷,还不快跑,等死啊!”哥哥也奔过来了,尽管他的表情也显得很焦急,但却依然保持着固有的镇定,他让我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已经十万火急了,他要去指挥高炮,然后急匆匆上了他的汽车走了。此时高高的台子上就剩下了两个人——省主席和我。而立在我们身边的有两样东西——一块金字大匾,一个用来募捐的大红木箱,这是个多么大的讽刺啊!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在灰尘密布的空气中,这两样东西诙谐而又古怪地望着所发生的一切,保持着他们的和谐、冷静。募捐大会才开幕,募捐仪式还没有进行就夭折了。

“少爷,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我已经下了主席台,忽然又想起了那块匾,忙让小驼子去取。

这时,天空中已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等小驼子扛着匾下来时,爆炸声已在我们四周响起,有一颗炸弹落在了省府大院里,爆炸的气浪把门廊上的瓦都吹飞了。一颗炸弹落在了人群里,散乱的血腥肢体立刻飞上了半空。又一颗炸弹落下来,又是一些凌乱的肢体飞上了半空。我知道,那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是省主席的侍卫,他们刚刚还守护在省主席的身边,可顷刻间就成了冤魂。

我和小驼子拼命朝前跑,我看到在我们前面还有一个人在奔跑,是省主席,他矮胖的身子并不影响他奔跑的速度,两条腿奔跑频率极快,他让我想起那些鸭子,那些羽翼丰满、体态笨重且奔跑时身子前倾屁股上翘的可笑家伙。省主席在那面高大的石牌坊前停下了脚步,我不知他出于什么原因,竟抱着牌坊的柱子痛哭起来,就像一个忧郁的妇人,声音执拗而又凄切。我想他没有理由抱着牌坊痛哭,不可能是这块牌坊让他感到了伤心,像这样的牌坊政府门前的广场上一共有三块,分别矗立在东南西三个辕门口。我们眼前的这个牌坊正对着省府大门,是正南方向,这个牌坊最大,为三楹牌坊式建筑,题额“宪刚文武,”我不知省主席在这里想到了什么,但不管他想到了什么他都不得不放弃他的行为,掉转头来往东跑,因为在我们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也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

我们已经快跑到东面的辕门口了,我甚至看清楚了辕门口前牌坊上“节制三秦”几个大字,却又不得不改变方向再往西跑,因为这里也同样正在遭受日机轰炸。

我们慌慌张张,如丧家之犬,来到西辕门时省主席已是气喘吁吁,但最不幸的还属小驼子,他肩扛着那块大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省主席停下了脚步,我们也停下了脚步,我们再也无力奔跑了,好在这里还没有遭到日机轰炸。省主席问我干吗老跟着他?他脸上挂着风干的泪痕,表情十分沮丧。我也不知道干吗老跟着他,其实我们是没必要跟着他的,日本飞机不会因为他是省主席就不朝他丢炸弹,相反或许丢得更多一些,我想省主席之所以不让别人跟着他,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在痛哭。其实他奔跑时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省主席。小驼子说:“少爷,我看我们再不要东跑西跑了,与其累死,还不如让炸弹炸死来得痛快。”

省主席再没有抱住牌坊的柱子痛哭,我想他或许是没有力气痛哭了,他审视着这周围的一切,那有些浮肿的眼睛显出一种忍耐、受辱的表情。

牌坊边有一个大弹坑,三个人全跳了下去,我们趴在弹坑里,躲在牌坊的阴影中,仰头望着天空,捕捉着来自天空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硝烟把阳光都遮掩住了,高大的牌坊显得不堪重负,像一个垂暮思索的老人陷入他永恒不变的沉默中。这个牌坊同样是石雕的,比南辕门的略低些,题着:“怀柔西域。”不晓得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要镌刻上这样几个字。

省主席说:“我们的飞机也飞起来了。”

我很震惊:“我们也有飞机?”

省主席说:“苏联有一个飞行志愿队的中队常驻兰州。”

果然我看到一些不同于日机的飞机,在天空与日机拼杀。

我问省主席一个中队有多少架飞机?苏联人为什么要帮助我们?日本人是不是害怕苏联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日本人从中国赶出去?

我一连提了好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我忘了,这是个不喜欢听别人废话的男人。

“打下来了,打下来了!”小驼子喊叫起来,我没有看到日本飞机被击落时的情景,却看到有一个白色的蘑菇状的物体在空中飘浮,不晓得日本人耍什么花招。省主席说那是日本人的降落伞,小日本的飞行员跳伞了。小驼子愤怒地说:“狗日的,摔死他。”那白色的大蘑菇飘到黄河北岸去了,我们都很气愤为什么没有掉进黄河。

省主席说:“他跑不了,侵略者要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承担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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