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咬说,解放?你说解放是谁?

狼咬说,解放?你说解放是谁?

秋先生说,解放就是解放,现在兰州城解放了,靖远城也解放了。

狼咬说,我还是辩不清你说的话。你是说解放这个人陪着你回来的?

秋先生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吧。

狼咬说,你寻到我堵我有啥事情?

秋先生说,咱两个有件事情还未真正了结,我想把这事了结掉,这才找空子堵你。

狼咬说,你想咋个了结法?

秋先生说,咱俩先把事情说清楚,再给东家和庄上的人把事情说清楚,还我个清白!

狼咬说,我跟你没话说,好狗不挡路,快给老子走开!若是硬要给老子寻茬儿生事,莫怪老子下黑手拾掇了你,你是知道老子能做出歹事来的。

秋先生说,我敢在这夜黑里堵你,就不怕你做恶,是儿子娃,你就尽管过来下手!

狼咬心里一阵发虚。他知道秋先生敢于这样,他是有所准备的,说不定他的同伙就隐伏于附近。

狼咬转身抄远路狂逃回堡子。

剌英看狼咬的神色不对,就问狼咬,你咋这么迟了才回堡子?你是在外面碰到啥事了?狼咬说,没碰到啥事,在地里和粮食场上转了转就转晚了。剌英说,那快去吃黑饭吧,哑姑做的是荞面搅团,羊肉臊子汤,味还好。哑姑这鬼女子做饭的手艺可是见长了,我还从未吃过这么香的搅团饭。狼咬说,我不想吃,没胃口。剌英说,你看你看,你这样子肯定是在外面碰到啥事了,平日吃饭就像饿鬼,今儿黑咋这样?你瞒谁都行,莫瞒我,你想瞒,也瞒不住,我一眼就能瞅穿你的肠肠肚肚。狼咬期期艾艾了半晌,苦着脸说,我在外面碰到了一个人。剌英说,啥人?狼咬说,是秋先生。剌英听说是秋先生,也颇感惊讶,眼神在油灯映照下明亮地闪起来,她原本坐在炕沿上,这时,呼地一下站直了身子。

剌英说,你是说你碰到了秋先生?

狼咬说,是。

剌英说,这么说秋先生没有走远,他又回到这地界来了?

狼咬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剌英说,你咋不把他叫回咱堡子?

狼咬说,秋先生卷款私逃,背地里害你,他咋敢再来咱堡子,哪有脸再见你和堡子里的人?

剌英说,只要他肯来,我就能容让他,放过他,我不会计较那个事。

狼咬说,你心里还惦念这狗孙,你是被他害得不够苦,不够惨是吧?

狼咬说到这里,显出特别委屈生气的样子。

剌英一时无话。

门上的狗突然狂叫起来。

狗这么一声比一声急地吠叫,肯定有生人造访。

狗叫声引起了屋里说话的剌英和狼咬的注意。其实,他们这会儿已不再互相搭腔了。他们在秋先生的事情上有了意见分歧,他们不再看对方的脸,他们将头扭向一边各想心事。

剌英的心里一直放不下秋先生,秋先生回来了,她听了心里有些激动,她想将秋先生找回来,让他像昔日一样陪伴在自己身边。人就是这样,对于特别在乎的人,即使他对自己犯了天大的错,往往也能轻易地原谅他。只要他立在眼前,能真实地瞅着他,心里便感到实贴和快慰。她知道自己所要的这种感觉比三千个白元重要得多。但狼咬却极力排斥秋先生。剌英知道他俩现在已水火不能相容。狼咬反对她这么做,她只好暂且隐忍下来,不急着找回秋先生。她不能因为秋先生而失去狼咬,狼咬是自己的左臂右膀,对自己忠心耿耿,替自己做了许多事,操了许多心,她的身边离不开他。从哪个方面说,她都还需要这个男人。但要让他和秋先生像昔日一样,比较和谐地和自己聚在一起共处,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剌英一时感到好为难。剌英感到世事真的是变了,这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变了的,平时感觉不出来,当有事情发生时,才会令人惊异地体会到这变化的真实存在。剌英早先说话,说一不二,对谁都这样,对狼咬更是如此。现在这种绝对权威显然已出现危机,莫说对堡外的人,就是身边的狼咬也敢于当面顶撞她,说不动他了。她现在说话做事竟然得看狼咬的脸色,她的心底遂生出一阵悲凉,复又生出一种无奈。

门外的人和哑姑交涉,要进堡子见剌英,哑姑隔着门板不让进。哑姑是个哑子,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那人也弄不懂哑姑的意思,就一个劲儿地拍门板。

狼咬说,我去看看。

狼咬领进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年轻人的眼神在煤油灯盏的辉映下,看上去闪烁迷离,甚至有些惊魂未定,他警敏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年轻人一脸饥色,显得十分落魄凄怆,他这样子,像是一只刚刚遭遇猎人追击侥幸脱难的兔狐。

剌英疑惑地瞅着年轻人,说,你是谁?寻我有啥事吗?

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姨娘……

剌英说,有话慢慢说,莫急。

年轻人说,我是兰州人。

剌英说,听口音你是兰州人。

年轻人说,你是姨娘吗?

剌英说,你说的是哪门子姨娘?你莫不是日子过不下去,冒认亲戚向我借账的吧?

这些日子上门求贷者甚多,在这时局剧变之际,这些求贷者在剌英看来,多少有些乘人之危、借机敲诈之嫌。剌英讨厌他们。

年轻人说,我不是跟你借账的,我是要跟你说个事。

剌英说,说事就尽管说,我听着呢。

年轻人说,我是说,你是萨文祥的高堂吗?你若是萨文祥的高堂,当然就是我的姨娘了。我和萨文祥是互换金兰的兄弟。

剌英听到这里惊乍起来,她上前握住了年轻人的手,她知道年轻人说的事是非同寻常的事。

剌英说,我就是尕祥的亲娘,你认识我儿尕祥?

年轻人扑嗵一声跪下来,说,姨娘,我给你老人家磕头了……

年轻人忽然哭泣起来。

剌英急问,我儿尕祥咋样了?咋样了?快说呀!

年轻人说,萨文祥在兰州战役中阵亡了……我们那个师被共军两头堵在中山桥上,全军覆灭了,我亲眼瞅见萨文祥中弹后被乱军挤下桥去,他的尸首随着黄河漂走了……

年轻人又说,我是冒死从共军的战俘营里逃出来的,共军到处追着抓我,我冒死前来堡子,就是给你老人家报个信……姨娘,你多保重,我不敢在这里多停留,我要走了。

年轻人说完,魔幻般地在剌英面前消失了。

剌英呆若木鸡,立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突然就呵呵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倒了。哑姑和狼咬知道,自己的主人这是在悲哭。悲哭到惨绝的极致就变成了笑。

第八章多风多雨的春天

一

解放了。

说来也怪,黄河在亚罕古堡地区宣布解放的那天,突然恢复了本来的面目。黄河望上去一派浑黄,涛浪一如既往地大声喧啸着奔流向远方。黄河依然是那种充满了活力和激情,且奔腾不息的旧模样。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人们再也没有看到过黄河河面上血光艳艳、殷红一片的怪现象。

黄河还是昔日的黄河,两岸的土地还是旧时的土地,似乎没有发生多少变化,但实际上人们的关系却是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真可谓换了人间啊。

这是一九五一年的春天。

亚罕古堡地区在区公署的领导下已全面完成了土改任务。

剌英现在的身份是地主阶级,有人还叫她地主婆。她已不再是亚罕古堡的主人了。

剌英所有的田地、房产和钱财都被穷人们分了个精光。白得了她许多财物的人,却并不感激她,他们还仇视她,似乎必欲将她从人世间抹去才快心。这一点从批斗会上人们群情激愤的情绪中,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剌英蜗居在屋里从不出门,她怕看见人们,尤其怕看见人们看她的可怕眼神。人们也尽量躲避着她,不愿和她接近。好似她现在正害着一场恶性的瘟病,一旦接触了,会传染给他们一样。只有在区上组织的批斗大会上,剌英才不得不和人们面对面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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