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山夜话

母亲病重之后，我的内心颇不平静。当路过兰州城时，我特意拜访了表叔，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和表婶认识，婚后，就和妻子在兰州的一座山下居住，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山被当地人称作“皋兰”。皋兰山在我印象中是浑厚雄壮又朴素秀丽的，我共去过三次，去年，我写过《兰山烟雨三台阁》纪念我对这座山的感情，记忆里，我第一次到皋兰山是来表叔家住的时候。

九十年代末，表叔表婶住在皋兰山脚，靠着种田和养鸭为生。父母出于想历练我的缘故，把我“放逐”跟亲戚生活。“你去山里生活一段，就知道生活不易”我在西厢房住下，晚间，微风清凉，虫鸣四起，清香气由山中卷来，像水一样时断时续，连咳嗽都能听见。表叔拉我到庭院里陪聊“你婶子睡了，你跟我说说话。你觉得这儿怎样，居住得可自在”。我说“安静得很，城里哪有这样好地方”。半夜，天空墨蓝，像块沉淀在湖底的碧玉，月色如水，繁星渺渺。我在聊天中，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安静。安静，一方面源于山野环境，一方面源于聊天的平静。

我忆想着这些，车已到城南，下了车看到表叔在家门前等我“伟儿，你有很多年没来了”上来一顿拥抱“我搬家你懂的，你婶子去后，我住在老房子里睹物思人，受不了就搬来这里”他说“距老宅不过几公里，今晚，你跟我回趟老宅拿点东西”他表情有些委屈，脸皮皱巴巴，嘴角一扭归于平静，我知道他去那儿要人陪伴。九点钟，我陪表叔去了老宅，他说“寻找当年生活的感觉，这些年的生活极其无聊，城内的喧嚣让人彻夜难眠”，当我听到表叔路上的这番话，我就知道他想去老宅寻找安静的原因。

我们坐着轿车，半小时就到了。那宅子在距皋兰山脚约一公里的地方，周边荒草一片，只见一块良田，似有人常过来开垦。九点钟，皋兰山顶点起灯火，明晃晃的，山腰和山脚寂静，呈青黛色，仿佛农妇头顶的一支簪子，散发出质朴秀丽的气息。

“我喜欢这儿，伟儿你知道吗，这儿有田种，而且安静，只是没了老伴儿”表叔说着，头抬了一下仰望天空说“这月亮一点儿没变，今夜没星星，云层很厚”“看天气，后半夜会下雨”语毕，表叔进屋把窗子全部关上。堂屋很宽敞，门是实木的，一对鎏金铜锁，两贴门神是尉迟恭和秦叔宝。我主动拉住表叔，点了灯，说着“既然我们睡不着，那就坐在堂屋里聊聊”他眸子一亮，似年轻了二十岁，两眼放光，像找到了知音。我知道，表叔寂寞，我自己也为母亲的事发愁，都为了亲人伤神忧虑，因此，都来山野寻找内心的安静。

这是一种怎样的渴求，我很难描述，那感觉就像你在喧嚣生活中，厌倦了所有坏消息，急切地想找一处安静的地点抚慰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在安静中获得“新生”，最终以更好的姿态面对生活里的“一切”，包括好的与坏的。说到底，大山带来的安静是营造我们内心安静的外部条件，内心的安静还得靠自己调节，兰州的皋兰山正好给了我一个自我调节的机会。

凌晨两点，暴雨如注，表叔和我在哗哗的声音里，谈及母亲的事。他给我不少建议，还让我不要放弃，说任何事情都有转机，“更何况不是绝症，在医院里疗养一段即可”，我一边听表叔建议，一边听屋外雨声，那瞬间，仿佛天地都安静下来，我们成了耕种于皋兰山下的隐居者。对皋兰山隐居，我略有了解：明代学者段坚曾隐皋兰山下，他晚年在山中筑“南村别墅”讲学；清人宋琬《寄兰州司马赴紫垣》写“城郭皋兰北，衙斋面翠微。雪中千帐驻，树里五泉飞”他们都是当时名士，至于在皋兰山隐居的原因，恐怕与我们类似，也是为了“寻找一处僻静地方，调节心态，最终实现内心的安静”。

夜话中，表叔先说自己如何想念当年的耕田生活，说土地是命根；又说如何想念妻子，自从她去世后，自己再无法居住在老宅，每夜入梦都梦到对方；还抱怨我来的少，以至让他独自面对后来的生活。我听后，突然觉得人生雷同，遂聊起自己生活中的不顺，各种苦恼。表叔再次抱住我，他失声痛哭，与多年前不同，这次换成我安慰他。

皋兰山夜话，起初源于个人寻找安静，等我们找到了安静之处，才猛然发觉，自己想要的是内心世界的安静与平和。大山之安静给的是外部条件，坦诚交流和听雨是内心得以安静、平和的原因。

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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