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山坡

□吴其林

我的老家雪野镇东栾宫村，是鲁中莱芜北部山区的一个小山村。山村，有山就有坡，或起伏，或倾斜，或平缓，山路弯弯、山坡相连，此起彼伏的山坡成了乡村独有的景致，勾勒出山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画卷。“上坡喽！”吃过早饭、午饭，勤劳的村人用这样的吆喝，开启新一轮的劳作。老家人说的“上坡”，不是指“向上的山坡”，而是指上山进坡干活的“上坡”，名词活用为动词，指向了农活与艰辛。大伙碰面的问话，无一例外与“坡”相关，质朴的“上坡”文化出由此铺展。“他叔，上哪坡？”“去沙岭子(坡名)耪地。”“大林峪(坡名)的麦子咋样啦？”“过俩晌午头，就得上坡割(麦)了。”

干完活回家，也是一样的问候：“上哪了？”“旋子坡。”“雨下得够吧？”“不匀实(均匀)，也就给坡地里洒了洒灰尘！”你一言我一语，上坡、上哪坡、在坡里干啥农活，非但成了习惯用语，又宛若农活后的“农事研讨”。知道了邻里农活的进程，知道了地里的墒情与作物的成长。如此看来，山坡的“大环境”完全决定着村人对话的小语境。

既然上坡干农活，甭管去哪个坡，得有个名儿。谁家的田、哪家的地，也得靠坡名来确定方位、划定界限。于是，一个个有趣的坡名来了。按方位命名，有了北坡和南坡之分，东坡与西坡之别；按地理样貌命名，坡与山、沟、岭、峪相连，坡名自然带着这样的字眼，像北坡里的陈家峪、北峪、爪子沟、禹王山、笔架山，南坡里的南沟子、南峪、南岭子、南台子……简单易记、朗朗上口。还有不少坡名，据山坡的形状、特征取名，彰显了老一辈人的智慧：状如木头疙瘩的山坡，取名疙瘩子，山路曲折迂回，坡度大，路难走，名副其实；处于群山之中，宛如盆地的山坡，取名“旋子坡”，四周平缓、中间凹下去，形象逼真；沙石小岭，光秃秃一片，取名和尚岭子，诙谐幽默；山沟与山岭成片，岭上有成片的松树，二者相加，坡名就叫“松子沟”，十分形象。

松子沟里，就有我家的自留地。巴掌大的山坡地一块接一块，肩挑送粪运粮，最让人头痛。记得上初中时，周末、节假日帮着父母送粪运粮，沟深、路远、路难走，扁担压在肩上，走不上几十步就得换换肩，肩膀被扁担磨得发紫生疼，咬着牙向前走，盼着到达目的地，喘口气、歇歇脚。回想起来，正是挑担受的苦，不断地激励自己发奋读书，早些逃离挑担子、抱镢头的日子。

老家的山坡，大都因山得名。像村东的黑山，树木浓密，绵延起伏，横亘在村子最东首。远远望去，黑黢黢的一片，取名黑山名正言顺。小时候，我和伙伴常到山上拾松莪、割柴火。钻进松树林，总会心跳加速，三五成群方能壮起胆子前行。家长也为我们进山担心，时常讲起黑山大蛇的故事：话说某天某时，有人亲眼见一条水桶粗细的大蛇……那蛇大得能吞人！像这样的传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传我、我传你，去黑山的小伙伴自然少了。

村里南、北、东各一座水坝，因坡命名为南峪坝、北峪坝、东峪坝。北峪坝建得最早、库容量最大，承载了村里一半以上水浇地的水源。南峪坝所在南峪坡，有眼泉子，四季常流，永不枯竭。村里人奉为长命水。村里谁家有新人结婚，总要用瓶子接来泉水，让新人喝，衍生出“百年好合、长命百岁”的美好祝愿。像这样有着文化气息的山坡还真有几个：像村后的“笔架山”，山山相连，形如笔架，取名笔架山，俗称北崖子，一山双名、雅俗共赏。还有村正东的禹王山，因禹王庙得名。相传建庙时，村人抬禹王塑像上山，本打算把庙建在比禹王山还高的寨顶(山名)上，但抬到禹王山时，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休息之后竟抬不起塑像了。大伙看到这山势平缓开阔，正好俯视全村，干脆就把庙建在此。去年，全村人自发修缮了庙宇，为的是传承禹王公而忘私、向善向上的精神与情怀。

每每回老家，我会跟着父亲“上坡”干点活，或肩挑、或推小车。当再次体验劳作辛苦，自己竟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怀。我问父亲：“山坡是什么？”父亲说：“山坡是地块的家。俺天天上坡，就是天天回家……”

山坡是土地的家，是父亲劳作的家。此时，有一种力量直抵我的心房，莫名地愧疚与酸楚，湿润了我的双眼。哦，老家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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