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本清源话乡音

郁江罗泊湾沿岸的水上人家。（廖贵钢摄）民间曲艺爱好者在东湖公园组织粤曲私伙局表演。（梁长育摄）停泊在航运新村码头的疍家船只。（廖贵钢摄）谭宗元

今年四月中旬，笔者参加了由中共港北区委、港北区政府主办的梁岵庐先生学术研讨会，会上聆听了中科院博士、澳门理工学院谢建猷教授宣读的《“贵县话”在广西粤语中的枢纽地位》一文和阅读了其他专家学者涉及“贵县话”的论文。这些文章既继承了梁岵庐先生过去发表的《粤西风土人物散记》中有关粤西“设以语言分之，可别为粤语官话二大系：桂平、贵县、平南可属之粤语系；客家及武宣可属之官话系”的论述，又用大量新的论据来印证了前人的立论，可谓真知灼见、中肯贴切，在贵港市大力提倡探讨、研究、传承贵港历史文化的今天，确实有着正本清源、承先启后的作用。

“贵县话”属于粤语范畴

笔者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旧贵县土生土长，也算是一个地道的“贵县侬”。自青年时代起即开始学写粤曲，首先学会九声调（辨别汉字的平仄），方才执笔写曲。在深入钻研粤语声韵时，感到母语“贵县话”起到触类旁通的效果。

有关“贵县话”归属的研究、论述，自清朝、民国始即有论定。清光绪《贵县志》主纂梁吉祥和民国《贵县志》编纂副主任梁岵庐、特约编纂罗尔纲等都认为古代“贵县话”最早由秦时平定南越的数十万士兵将“官话（北方话）”带来和当时贵县境内的“土话”混合，再经过不同历史时期的互相融合、互相影响而形成的。我们今天研讨的“贵县话”，特指近代的、现代的、听到的、熟悉的“贵县话”，远古的“贵县话”究竟怎样，由于当时还没有文字（拼音）记载，更没有先进的现代录音资料保存，所以大家都无从知其真相，只能够从史料中解读为“北方官话和本地土话混合形成”。

早在八十年前，有关现代“贵县话”的研究，我国著名的世界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在其著作中曾有讲述：白话方言，就声韵（声母、韵母）、声调（分别字的平仄）来说，有广东白话和广西白话两种，广东白话以广州音为代表，是正统的“粤语”，其他还有佛山话、顺德话、肇庆话、阳江话等；广西白话则无代表性，各地说各地的家乡白话，如南宁话、梧州话、桂平话、灵山话等，这些地方白话虽有差别，但相差无多，故统一称之为“广西白话”。广西境内西江流域的梧州、苍梧、藤县、平南、桂平、横县、邕宁、南宁、宁明、百色等地城区的居民普遍讲近似粤语的“广西白话”，沿江城市惟贵县和泛西江流域的玉林、北流、容县、陆川、博白、兴业等地城区居民讲的则是近似“广西白话”但又带有浓郁乡土味的“乡土白话”。按照王力先生的论述，“贵县话”是“乡土白话”，属于“广西白话”的一种，即属于粤语范畴。

“贵县话”具有粤语特色

“贵县话”的声韵、声调大部分从属粤语，有平声的声韵上平、下平、上上、下上、上去、下去六声。“贵县话”的入声韵无平声，也同粤语的入声韵一样分上入、中入、下入三声。

由于“贵县话”的声韵、声调大部分与粤语相同，所以，我们经常使用的许多词汇、成语，如荣华富贵、至爱亲朋、东西南北、高低上下、春夏秋冬、苦辣酸甜等的声调、读法，粤、贵两语不仅基本相同，并且还显示出共同的“方言”特色。这些特色是“官话”（现代称“普通话”）所不能表达、也不能解读的。尤其是一些独特的词语，粤、贵两语读来几无两样，但北方人听后却一片愕然，不知所云。

如普通话称父母为“爹”“娘”，粤、贵两语却通称为“老窦”“老母”（或“老乸”）；普通话说“买票看戏”，粤、贵两语却说“买飞睇戏”，将“票”说成“飞”、将“看”说成“睇”；普通话说：“天寒了，快盖被子！”粤、贵两语却说：“天冷了，快冚被！”将动词“盖”说成了“冚”；普通话说“我想法子”，粤、贵两语皆说“我谂偈”，将动词“想”说成“谂”、将名词“法子”说成了“偈”；普通话说“此人吝惜、寒酸”，粤、贵两语却说“此人孤寒”；普通话指人体臀部为“屁股”，粤、贵两语却说“屎窟”；普通话说“过年杀鸡”，粤、贵两语却说“过年劏鸡”，将动词“杀”说成了“劏”；普通话说“公鸡、母鸡”，而粤、贵两语却说“鸡公、鸡乸”，将修饰词“公”“母（乸）”反倒在名词“鸡”后。普通话叫妓女为“婊子”，而粤、贵两语却称为“老举”；看见那些挑逗、调戏妇女的行为，粤、贵两语唾之为“咸湿”，而实施这些行为的男性则被骂作“咸湿佬”“咸湿龟”。听到这些奇特的词语，北方人只会目瞪口呆，实不知此乃何意。

此外，粤、贵两语都习惯说一个“啱”字，这个“啱”字有三种解释：第一，对：你讲得啱！第二，合适：嗰件衫啱着（穿）。第三，刚、才、方才：我啱到！还有一些更奇特的范围副词和动词，如“冚棒唥”（全部地、通通地），畀晒佢、畀齐佢（全部给他），冧落嚟、冧落来（掉下来），嘈天巴闭（惊天动地）等，这些看似奇特、古怪的词语，听后却令人感到既优美动听，又神秘莫测，更回味无穷。

“贵县话”的源流活水

广东人民和贵港人民同饮一江水，有着地缘上的亲邻关系，两地人民语言相似，应该是千百年来的史实。西江，不仅是广东、贵港人民在经济上、生活上的互通源流，更是两地人民语言文化互通的主要源流。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贵县话”近千百年来能够逐渐形成并保持今日的方言特色，就是因为有着广东移民这条“活水”世代输入、世代融汇、世代影响的结果。

有关学者曾经调查，上世纪六十年代贵县城区的居民，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祖先是在明朝以后从广东迁徙来的，他们将自己原籍的语言（粤语）从广东带到贵县，使“贵县话”不断地受到广东话的影响。同时，在家庭内，他们也一代一代地将自己的家乡白话传给儿孙，通过儿孙们日后读书就业、经商务工、攀亲结友等社会活动，自然地将广东话融汇到“贵县话”中，经过长期的潜移默化，从而形成了今天既相似白话、又带有浓郁乡土味的“贵县话”。

解放初期，笔者在贵县城区“信爱小学”（即贵城一中旧址）接受启蒙教育，第一学期，班上就有十多位讲粤语的同学。那时的贵县城内，广东人开的店铺、行口很多，记忆中有昌发、广盛、能成、明华、益昌、普安、和栈、怡安泰、悦心楼、新广东、百隆、一德、一亨、业亨、瑞福堂、瑞芝堂、泰兴行、麟昌、昌生丸等二十多间。这些商铺生意兴隆、人丁兴旺，店主们的一大群子女、后人都是在家庭内说纯正的粤语，在学校和社会则说一口流利的“贵县话”，让人难分粤、贵……

汇入“贵县话”源流的另一条“活水”是沿江各埠的船民——疍家一族。旧日的船民分布很广，城区码头、罗泊湾、南江、小江、新塘、香江、瓦塘、东津、苏湾都有疍家人，仅罗泊湾船民新村的人口就过一万，全县疍家人不下三万人。

这些疍家人靠船为生，每日运货、搭客、修船、造船，长年累月穿梭于两广之间。船民的家就在船上，是流动的“家”，船民的母语是“广东白话”，世代相传。数百年来，他们习惯于船上讲白话、岸上讲“贵县话”的沟通方式，在他们影响下，贵县各埠头的居民也会讲半咸半淡的白话，充分显示出“贵县话”既近似白话、又有本地乡土味的最大特色。笔者认为，疍家一族是“贵县话”世代流传的“活水”、是“贵县话”的主要传承人之一。

“贵县话”是古代汉语的“活化石”

“贵县话”作为贵港方言，不仅是一种语言形式，也是一种地方文化载体，它承载着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如地方戏（师剧）、山歌、小品、童谣、民谣（哭嫁歌、哭丧歌）等，尤其“贵县话”童谣，语言活泼、押韵顺口、内容丰富，如：“六旺子，九层皮，会吃勿会擘皮，人屋问你奇勿奇？”可见“贵县话”情趣横生、独特优美，令人忍俊不禁！

现代著名声韵学家、方言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副所长李荣认为，“贵县话”属于白话方言中的“勾漏片”，意思是将“贵县话”同北流、玉林、兴业等地居民所讲的“乡土白话”列入同一语种，这一论断正好和以前王力先生有关“贵县话”的论述如出一辙。本文开头提及谢建猷教授论文《“贵县话”在广西粤语中的枢纽地位》中的论述，更和梁岵庐先生的论述一样，直截了当地说明“贵县话”属于粤语体系，并将其在广西粤语中的层次提高到“枢纽地位”，这一独具慧眼的见解特别值得重视。

近年来，对于白话方言的探讨、研究，包括对“贵县话”的研究，已引起了我国、甚至世界诸多语言学家的共同关注，他们一致认为：在当今中国千百种语言中，保留入声的方言已难得一见，但白话方言至今能够保留入声，可算是凤毛麟角，堪称古代汉语的“活化石”。

目前，粤语的入声有腊杂韵、八达韵、白黑韵、执拾韵、佛骨韵、勒德韵、猎涉韵、热烈韵、割渴韵、落索韵、月缺韵、律出韵、劈石韵、芍药韵、力敌韵、绿竹韵、活泼韵等十七个声韵，共七百二十多个文字，和我国古代的“诗韵”（平水韵）完全一样。如果用“贵县话”读粤语的上入声字“乞、七、吉、骨、德、湿、竹、粥”，中入声字“百、客、塔、搭、鸽、阔、劣、脱”，下入声字“力、食、活、末、肉、屐、叶、逸”等，其读法、声调基本上和粤语无大差别，只不过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贵县话”始终保留了浓郁的乡土特色。

千百年来，“贵县话”编织了贵港本土的“文化密码”，用声音传承着一方地域的历史，也是承载贵港郁江平原地区民族迁徙、语言发展、文化交流的纽带，“贵县话”可谓贵港人最独特的乡愁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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