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我的丰乐 ■大 贵

出了酒泉城,班车慢条斯理顺着沿山公路往东南方向行驶。正是深冬,满车的人操着沿山方言喧着慌,聊着大事小情、家长里短。东洞、红山、金佛寺,班车在每个集镇都停留,一些人包裹严实、义无反顾冲进寒冷中,一些人又挤进来满车的寒意,使原本温暖的车厢骤然冷了起来。然后,两个小时左右,六十五公里的祁连山脚下,班车稳稳停住,本次旅程的终点站——丰乐,就到了。

这是长久以来,我返回农村的家时,乘坐班车的实时画面。这画面定格在脑海中,温暖、温馨,回味悠长。而丰乐,是我对“故乡”这两个字最清晰的理解。

物丰民乐!这是丰乐这个乡(现在为镇)名字的由来。丰乐地处祁连山脚下,民风淳朴,景观简单,人民勤劳善良。由南向北,涌泉、小坝、前所、大庄、二坝、中截、三坝七个村紧紧依偎,你中有我,不分彼此。我的家,就在最北端的三坝村。5组5号,一院修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土坯房,成就了我童年、青年和现在的所有记忆。现在,两间西房的椽子已经朽了,房席兜不住土了,下雨下雪屋里都漏水；房子的墙根,土块早就开始腐烂,父亲小心翼翼,一点点清掉土块,又把石头、砖块塞进去,抹上水泥,虽然不好看,但房子还能住人。很长时间,我固执地认为,丰乐镇大部分人家和我家一样,简陋、简单而温馨、温暖,“房龄”和孩子的年龄几乎一样。

出了酒泉城,唯有丰乐穷。这是小时候对丰乐最深的印象。丰乐穷,家里就更穷,穷到父亲一度不让我上学。8岁时,我才在母亲对父亲的苦劝下上了小学。穷家不养闲人。每到双休日和假期,我都到地上干农活:锄草、挑沙、割麦子、拾麦穗、打场、掰玉米、拉玉米秆、捡土块……大一些,往地上拉粪、施肥,吆喝着两头牛犁地,给家里挑水。那时候没有水窖和水井,家家户户吃水都要去涝坝挑。涝坝其实就是一个人工挖成的露天圆形大水池,每次淌水先把两个涝坝灌满,一个供人饮水,一个饮牲畜。第一次挑水时我9岁,两只水桶没敢舀满,拐拐跌跌挑着走到一条水沟跟前,过不去了。正为难间,邻居家的大伯过来了,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只记得父亲管他叫哥,于是立马拦住他说:“哥,你帮我把水提到沟那边。”大伯愣了一下,爽快地把水桶提了过去。当天晚上,他专门到家里“找麻烦”,就我叫他“哥”的事让父亲给他一个说法。不过我记得,他是笑着说的,只抽了一支父亲给他卷的旱烟、喝了一碗白开水。

我上中学的1988年,家乡的面貌有了改变:丰乐乡的大部分人家能吃到白面和大米了,房子经过了整修和重建,手里有闲钱的人多了起来,时不时能割点肉改善一下伙食。没变的是兴修水利工程。台子沟渠首在祁连山脚下,距我所在的居民小组10多公里。每年夏天,用这条水渠浇灌庄稼、人畜饮水的村都组织各生产队社员对水渠破损和出现状况的地方进行修补。这是一项大工程,关乎千家万户,要求极为严格。修渠需要大量的石头和沙子,所以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都把发现石头、发现沙子当作头等大事。老家西面三四公里的地方有条宽大但干涸的河,一般情况下没有水。八九月份,祁连山里雨水多,就顺着这条河泄洪。水一响,所有人马上下河捞石头。捞成堆,必须放一个人看着,再去家里赶车来拉石头。这时候,关系再好的人,如果敢打石头的主意,立刻会燃起战火。每一轮水淌过,沟里都能留下或多或少的青沙,这也成了每家必抢的东西。东边一堆,西面一堆。谁挑出来的青沙,只要看看离谁家的地近,别人就知道是谁的,不会拉回去。

或许是条件过于艰苦,身边的人想办法离开的多了起来。考学是最直接的办法。那时候中专也分配,谁家出了中专生,都是别人羡慕的对象,父母满是沟壑的额头马上舒展开来,扬眉吐气。考上大学,那更不得了,一阵风就能传遍整个乡。迁移到别处也是不错的办法。记得有个生产队,只剩下7户人家,别的都迁走了。还有一些有关系的人,掏钱把孩子的户口变成城镇户。这些人,都可以远离公摊的修渠上坝。我不胜这繁重的劳动,也深感在“穷”面前不能理直气壮。逢年过节,亲戚们来我家,从来不多坐一会,或者只是路过,留下点礼当就走了。一次,家里来了位亲戚,父母恰好不在,我满心欢喜,虔诚地洗了手、切了肉、择了菜,穷尽心思炒了两个菜端上来,睡了一阵的亲戚看也没看,转身就走了,留下满是难堪、不知所措的我。那个时候,我一门心思想要远离的地方就是:丰乐。

后来,政策好了,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先是家家买了摩托,接着是四轮拖拉机、小巧轻便的三轮车……洋葱、籽瓜、制种玉米和花卉……值钱的农作物轮番上阵,丰满了农户们的口袋,满足了父母们的面子。我也在母亲的坚持下,远离家乡求学。学成后,在城里工作,买房、成家、教育孩子。当我渐渐远离了土地、水渠、涝坝、猪羊牛马鸡,适应了城市生活并以“城里人”的眼光看待和思考丰乐的时候,才觉得丰乐给予我的太多太多。

生于此长于此吃苦于此树立目标和理想于此,每次回去,一草一木、一人一景、一砖一瓦,一块地一条沟,邻居家的大盘鸡、叔伯家的红烧肉、母亲的卤牛肉和凉拌黄花菜,拉条子、大米饭、碱面、搓鱼子、甜面条,还有远近闻名“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拉的是六味地黄丸”的丰乐羊,都让我和故乡如此亲近。那些泥土、那些树木、那些蔬菜,都让我渴望亲近。甚或早年间和家里闹过别扭、和我打过架的人,都倍感亲切。我终于明白,我是属于丰乐的。烙上丰乐印,爱着丰乐,我的心灵平静、心胸豁达,充满积极向上的力量。

故乡就是这样,年少时,你拼了命想要离开,求学、工作,逃离一般却义无反顾理直气壮；如今,当你习惯了城市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或成功或失败,或健康或病态,或气派或落魄,故乡就像一根琴弦,轻柔地触动心灵,为你打开记忆的闸门,寻到最朴素、最真实的快乐。那里的一切,都和你的生命融为一体。今天,如果有人问:你是哪里人?我会毫不迟疑、带着骄傲说:我是丰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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