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条不变节的河流 读夏立君《时间会说话》

钟倩

“时间是宇宙看不见的骨头，摸不着的神经，听不见的雄辩。时间是沉默的批判，是宁静的暴力。”合上夏立君先生的《时间会说话》，我在冬夜里再次陷入沉思。

这本书是继他以《时间的压力》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后推出的最新力作，我更愿意将此视作他存放很久的一坛陈酿，香醇劲猛，需小口品咂。全书共分三辑：“生命有初衷”，记叙老家的父母和亲人，感情真挚而浓烈；“时间会说话”，延续《时间的压力》中历史大散文的风格，依然深邃而耐读；“脚趾要自由”，回望他当年在新疆期间的游历和风景，带给读者别样的异域情调和生命体验。

如果说《时间的压力》是作者沉潜数年向这个世界抛掷出的一个哲学之问，我读后认为，时间的压力就是生存的压力，那么《时间会说话》则是他用饱满的经历和至痛的体验回答了这个问题，两本书必然存在某种呼应。如《时间之箭》一文所写，“幸亏时间给了人类‘闲坐说玄宗’的权力，去稀释巨人造成的空前压力。”沂蒙，喀什，日照，是他人生的三处居所。他出生在沂蒙山区沂河岸一个叫刘家庄的小村庄，家境贫寒，儿时的他想要当乞丐，与其说是为了实现走出去看看的愿望，毋宁说乞丐是“脱离了常规、落入最底层，却似乎实现了某种自自的人”，他无限向往的是自由，少年的他有了文学梦，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教书，后又进入报社工作。1997年，他去新疆喀什支教，三年里独自乘车、倒车，只为欣赏沿途一路风景，行囊里装满沉甸甸的书籍，成为他的另一种滋养。

如果时间会说话，一定能聆听到他内心深处的乡愁清音。他写河流、写树木、写草原、写沙漠、写落日，其源头正是发轫于老家沂河的活水。从沂河到塔里木河，他割舍不断的是乡情乡音，他频频回望的是老宅根脉。这个“根”，是树之根、生存之祗、人之灵魂，也指向精神的彻底性和完整性。他以文字为斧，揳入时间深处，立起一个个精神路标。当年他告别母亲，毅然远赴新疆，母亲去世后他吐露心声，“我没法对母亲说这样的话：去遥远的地方，是为了寻找一条不变节的河流！”寻的是清澈而坚强的河流，也是不屈不挠的人生。他怀念父母、亲人，“卑微、真诚、高尚、朴实的娘”，“不虚伪、心眼正、赤子心的爷”，傻子二舅、有恩于他的夏继成大婶。他记录在老家过年的见闻、童年里的月夜、灯火、心事。旧村改造使老宅不复，他嗔怪父亲没有告诉他，“至少，我应该看它最后一眼，至少，我要听一听丧钟，念一念悼词。”他的笔饱蘸泪水和血水，读来引人共鸣，感人落泪。或许，在万千次的回望中，他已经将故乡背在自己身上，在茫茫人海中四处为家。

如果时间会说话，定能聆听到他笔下文字碰撞出的历史呢喃。获奖后他曾说，“历史是本苍茫大书，根源于人性是本大书”，“我把解读传统养育出的杰出古人，当作对抚养自己的传统的一种回报。”夏立君先生不是为了写古人而写，而是与古人做邻居、当诗友，精神层面同频共振，灵魂之处更有神游远交。他的研读、深交，也是与古人一同患难、成长、歌吟。在西域读李白，他读出李白的倔强，读出李白与杜甫的交情，他品陶渊明，读出桃花源里承载的不容侵犯和热血衷肠，继而得出“田园是人类的根性”。他读曹操、李斯、司马迁，读夏允彝、夏完淳父子……他的读，是用心灵的榔头在声声地剧烈敲打，自对方精神深处勘探出源源不断的思与悟、痛与罚，迸射出人性之光，然后把思想的碎屑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在黑夜里淬火锻造成一把长剑，悬挂在身。

如果时间会说话，一定能聆听到来自大地的叩问之声。三年新疆支教，亦是人生的自省时刻。在夏立君先生心中，大地万物皆有性灵，有品格，山水不只有情有义也有节，沙漠是长有记性的，红柳是舍身牺牲的，绿洲是充满诗意的，慕士塔格的落日和朝阳是唯美浪漫的。在伊犁草原，“那拉提就是摆在大地上的灵感”，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绿洲与沙漠的同时存在似乎在向你证明大自然是个双面神”；在幕士塔格峰看落日，“我把喀什的落日与朝阳带走了，我把许多风景带走了。正像自然有风景一样，人的灵魂中也是有风景的，心中的风景能够呼应心外的风景，一切才有意义。”夏立君先生的游厉，是用生命叩问大地、叩问生命、叩问灵魂，无论是敦煌、函谷关、赛里木湖，还是邂逅农民诗人祝玉亭，他都时刻在省思、在追问，带着人类的羞愧和敬畏，收获人性之思、生死之悟、生存之叹。

张炜先生曾写道，“真正强大的人还是那些卑微的知悟者，是在任何状态下既不傲横也不自贱的人，是懂得天高地厚的悲悯者，是能够蓄养仁善和修善生命的朴实之人。”我认为，夏立君就是这样的人。从沂水河畔到塔里木河，再到海滨之城，他的行走足迹，始终追随一条不变节的河流，他发问“你不清澈，我不清澈，这世界如何才能清澈？”“不变节的河流”，代表精神世界的向度，是“不失童心并努力拓展其精神故乡与地理故乡”，是义无反顾追随自自的心。因此，时间会说话是一种有温度的警策，引导人们学会敬畏，珍惜时间，在喧嚣浮躁的当下找准自己的位置，活出生命的价值。

（原载：《中国自然资源报》2020年2月5日第49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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