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佛光(上)

佛风东渐,敦煌是一个神奇的焦点。

起自恒河的佛风,在南亚广袤的平原与幽深的山谷间弥漫了数百年之后,于公元1世纪初某个夏日的午后,飞越高耸的帕米尔群山,笼罩了骄阳似火的塔里木盆地。于阗、疏勒、车师、龟兹……短短十数年间,佛寺禅窟遍布了汉吏凿空的西域。兴盛的佛事,瞬间弥补了大小城邦长期征伐带来的信仰危机。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精神洗礼,是举国性的,是全民性的,也是跨越城邦国界的,超越种族的。三十六个城邦小国,显然无法满足它所要的那种蓬勃与宁静。它在那里驻足片刻,决绝地选择了向北。它一路沉寂,却时刻等待着咆哮。叶尔羌河、塔里木河、孔雀河等众多兄弟一路护佑,它与驼铃和马蹄声同行。天山是一道不愿逾越的屏障。它一个转身,去向东土。这是出发时就选定的方向,也是它的必然选择。这时的它已经化作一粒粒飞沙,沿天山南侧平坦而广阔的通道,穿过吐鲁番洼地,掠过罗布淖尔北侧的楼兰,一路东行。

站在今天的时间节点追溯,佛教植根东土的过程中,西域的弹丸小国龟兹功不可没。近十数年间,我曾数次深入克孜尔、库木吐拉、克孜尔嘎哈、森木塞姆等石窟群寻访,那里保存至今的万余平方米的龟兹壁画,无声地见证了这一切。这些古老的佛教艺术遗产,经历了无数浩劫,至今熠熠生辉。当然了,在这场声势浩大的佛教东渐过程中,我们还不能忘记精明能干的西域古民粟特人。他们不知疲倦的脚步穿行在亚细亚大地之上,往返于葱岭南北,来往于西域、长安之间。粟特人用他们精明的头脑和勇敢的双脚,书写了古老丝路的商业文明。与此同时,佛教被周遭的世俗裹胁着,与南来北往的胡商驼队、外交使团,与孜孜以求的僧侣相伴而行。他们沿汉通西域的南北两道渐次东进,这两条大道,在河西走廊西端有一个神奇的焦点,那就是敦煌。

风从西天涌来,它以沙子的形状起伏、摩擦、汇聚,你能够感觉到它们千百年来流动的声音,它把音符一个个收拢起来,揉在一起,又播撒出去,成为世间的绝响,这就是敦煌的旋律。

我和很多人一样,一直以来都有书写敦煌的梦想。与别人相比,我想要书写的心情,可能要更迫切一些。在距今十分久远的年代,年轻的地球走过冰川季,一条大河冲破还未曾命名的祁连山晶莹的怀抱,向北一泻而下,随后蜿蜒向西。这条古老的河流在它六百多公里的跋涉进程中,孕育出一串珍珠般的绿洲。这串珠子,包含了东面的玉门和西边的敦煌。我就出生在这条河转弯西去的地方,这种大地的血脉影射在生命个体上的亲情认同,使我书写敦煌的愿望,一直在心中涌流不息。

我19岁的时候,第一次走近敦煌。那时候从我工作的黄闸湾乡到敦煌县城,班车大约要走四个半小时。对当时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来说,那个距离称得上遥远。那是个七月天,班车一路颠簸摇晃,到了敦煌,连班车似乎也累瘫了。除了感觉炎热和一路加重的头晕目眩之外,其他于我而言,都是模糊的。那之后的二十多年,我去向敦煌的脚步更勤了,次数更多了。无论是远眺起伏的鸣沙山,还是面对崖壁侧立洞窟绵延的莫高窟,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惶恐。那些起伏的沙丘下到底蕴含着什么?是什么力量使它们从遥远的西天聚集而来?而那些如同莲花般次第盛开的洞窟内壁,虽然经历了千年岁月,却依然色泽绚丽,它们是不是真的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了呢。那些或满面慈悲,或通身坚硬、面目森然,却依旧栩栩如生的木胎泥塑,难道真的不是来自天外之国的幽灵?那条峡谷中的一切,仿佛在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向茫茫虚空散射着电光,向世人连续不断地发出透彻魂魄的召唤。我的目光穿过人世的层层迷雾,为一种空灵所感召,像河水一样无法被阻隔。

很久以来,我仿佛只能躲在不远的远处,用渴慕的眼神凝视着这些。我像一个偷窥者,从一个巨大的洞孔里,太多地感受了生命的荒凉和精神恒久的神秘。只是那波涛下的神秘,被一层世俗的风沙笼罩着,不能被及时发现。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幻想能从公元366年的那个黄昏开始,沿着乐和尚当年的足迹,攀上陡峭的三危山顶,去寻找那大漠中金光如瀑,状有千佛的宏阔瞬间。在我遥如梦幻的猜想中,那里应该是寻找莫高窟诞生的钥匙和繁盛的密码。

那个年代,应该是佛教在东土被广泛播撒的一个时期。那时候对佛教典籍的曲解和误读,不管是在寺庙的僧侣当中,还是朝野民间,可能都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更加要命的是,这种曲解和误读还会被一再演绎,一再利用。信仰的危机于是产生了——真经在哪里?真理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有人这样追问。追问在任何时候都是高尚的。

■王新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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