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马,又称甲马纸,是一种上有祈福神像的木刻版画,滇西部分地区百姓会在七月半和春节买来烧纸起到平安所用。
如果一张甲马纸,能有神力窥探过往人心,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作家默音就以“甲马”为线索,驾驭了一个时间跨越六十年、三代人,在云南与上海两地之间时空穿梭的庞大题材,写成了一部可以说是奇幻、也可以说是现实主义的小说《甲马》。
鸡头人身的凶神“雌雄杀神”
云南弥渡县谢家,有一套秘传的甲马纸,唯有家族中一部分具有“梦见”之力的人才能够驱使。谢家人以甲马窥见他人的过往,为人疗心伤。谢家19岁的男孩谢晔从云南到上海,寻找生下他后即抛开家庭回到上海的生母。这段寻亲之旅跨越西南联大、知青们的景洪农场、千禧年之前的上海,而真相远比谢晔预想的更残酷。
“其实甲马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敦煌文书的《护宅神历卷》中的“安心符”“树神符”,唐朝的一些佛经的卷首,也有雕版印刷的神像画。这一类神像,就是后世的“甲马”(又称“纸马”)的起源。古人点燃甲马,和烧纸钱的行为密不可分。纸钱甲马化作青烟,成为连接此世界与彼世界的一种通路,或者说祈愿,”默音向澎湃新闻记者介绍道。
默音,1980年代生于云南,14岁后迁居上海,已出版小说《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写作《甲马》,历时八年之久。“写了八年,修改了四稿,从一个简单的故事渐渐写成了三代人两地的变迁和家族史。它是我的生命之光,也是烦恼之源,”默音感慨。
作为知青子女,默音在弥渡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在云南的时候并没有见过甲马,是一次偶然间看到了鲁迅先生收藏的版画中有这种纸画。出于好奇就上网搜索,但信息很少,仅有几幅图。可我被甲马的图像吸引住了,觉得应该以此来写一个故事。”为了了解甲马,默音回了次云南,专程去拜访大理上关世代制作甲马的张瑞龙师傅。
甲马纸
根据甲马师傅张瑞龙的说法:“七月初一接祖要烧祖先之神、门神、灶君等,烧包的时候烧纸衣服鞋子、帽子、房子、车子等各种民间生活需要物品。七月十五莲池会老人要舍火衣,放生。”此外还有春节、端午、送灶神(阴历十二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以及各地的本主诞辰,都是烧甲马的时节。
默音介绍,北京的芝麻胡同,其实就是“纸马”的发音在时代变迁中演变而成。在明代以后,该地遍布生产甲马(纸马)版刻的手工作坊。可见甲马的使用在我国曾经相当普及,但到了现代,仍然有甲马风俗的地方基本只剩下云南的大理、南涧、保山、昭通等地。这些地方的甲马历史其实并没有那么久,据说现存最古老的雕版是清代乾隆、嘉靖年间之物。因为雕版印刷技术的广泛传播是在明代中后期,所以云南省的甲马应该是在那之后才开始发展。
在中国的整个历史版图里,云南有其独特的脉络。滇国、南诏国、大理国。这里是汉族与少数民族混居之地,也是传说与信仰荟萃融合之地。甲马作为汉族民间的祭祀产物,在大理又融入了当地的本主信仰,便延伸出一系列新的图案。
甲马的种类繁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甲马不能涵盖的。例如频繁出现在武侠或奇幻小说中的“蛊”,也有其对应的“蛊神”;或是鸡头人身的凶神“雌雄杀神”,这是供葬礼出棺时点燃的;也有喜庆的“报喜马子”。
甲马纸
默音就在民间传说基础上对甲马进行再设定。在她的笔下,“惊骇之神”、“追魂”、“虚空过往”这些不同甲马有不同的用法。诸多上海市井故事也被融入书中,比如二十年前震惊上海的敲头案。对战时云南的情节设定也细节到位,读来让人信服。
“在写作上我是比较传统的,以叙事、讲故事为主。这点可能与现在很多年轻作家更注重结构、意向不同。我很喜欢美国小说家约翰·欧文,他也热衷于写嵌套式的家族故事,我受他影响比较深,”默音说。
未通高速之前,上海到弥渡,需要先飞到昆明,再开车一整晚才能到。默音将云南定义为自己的老家。
“虽然很早就回了上海,但有一些认知是在云南淀定下来的,比如吃的口味、某些感官审美。小时候学过画画,所以那时候对色彩的感知延伸到了现在。《甲马》中写到的云南,虽然不完全是自己的记忆重构,但还是有一定自己的云南记忆。”
14岁,默音回到上海参加中考。“云南、上海的两地还是有差异的,一是物质上的冲击感,1994年的云南大家还在喝健力宝,我不记得在那里喝过可乐。而当时的上海很流行那种街边小店的饮料机,好像是一块五一杯吧,可乐、芬达、雪碧,还有一个现在不太见的牌子,雪菲力。看着饮料从机器里出来,大家举着纸杯边走边喝,那种感觉是非常物质的,所谓的城市感。”
“另一个则是看到了日本漫画,虽然是盗版。云南弥渡连三四线都算不上,当时到昆明的汽车要开一整夜,这就决定了它在文化上的流行是慢了好几年的。我突然就置身于直接受日本流行文化影响的上海,有个表哥还有个要好的同学,都买了大量的漫画,我就蹭了看。之前能接触到的最“高级”的外部世界的产物,是《基督山伯爵》,在这种思想层面的基础上看到《东京巴比伦》,那种震撼感很难形容。现在讨论我们这个年龄层的写作,其实大家都不谈视觉系的读物和影视,像是忘了还有这个层面,其实动漫乃至欧美影视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我能举出的一个十分文学性又必须和漫画一起谈的作品,是倪湛舸的《异旅人》。”
默音笑道:“当然最大的不适应是当营业员。”1996年,16岁的默音在第一八佰伴商场五楼的文房四宝和中国字画柜当实习店员。不上班的日子,就学日语,看小说。看村上春树、王小波、毛姆、跟着日语教材一遍遍背课文。
谁又能想到,最后成为职业支撑的,若追根溯源,竟然还是十六七岁如同漫无尽头的日子打下的基础。中文书写和日文阅读,”默音后来还翻译了如《京都人生》、《冰点》等多部日本小说和合非虚构作品,并长期撰写日本文学、文化相关文章。
《甲马》书封
上班的日子百无聊赖,默音的第一篇小说就来自于某个看柜台的下午。“那时候八佰伴的文房四宝柜除了偶尔接待书画爱好者和一波波的日本旅游团,基本空旷无人。神奇的是柜台里有上万元的好端砚,没人买,放着当镇柜之宝。还搞过西安碑林的拓片展,三十多平米的空间,四壁挂满黑底白字的拓片,我一个人站在那中间就是一整天。古人的书写越过时间变迁和物质消减,以另一种形式留存下来,无数纸上的碑,围拢在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周围,仿佛有无声的絮语,在不被听到的声波段里窃窃交谈。”
在那样一个几乎是鬼气森森的环境里,默音飞快地想出了一个科幻故事:“热爱画画的女孩因意外摔成了残疾,托科学家将她的意识注入樱树,作为一棵树活下来。”投稿给《科幻世界》获得了发表,并拿下了一个“少年凡尔纳奖”。
在商场站了两年后,默音又做过策划、考上大学、辗转各个城市当过IT、做过日文杂志编辑、日语翻译兼职杂志撰稿人。在写《甲马》的漫长时间里,陆陆续续出版了《月光花》、《姨婆的春夏秋冬》。“我的很多作品看起来是科幻、奇幻,比如《姨婆的春夏秋冬》中的姨婆是可以看到未来的一点片段,但其实都是现实故事,我很尊重事实的发展,只是借这种元素讲述人与环境之间的两难问题。”
默音钟爱“记忆”这个元素,她觉得这是她以往作品的“套路”。“我一直在想,记忆是不是有个另外的去处?像时间一样老,像死亡一样缄默的某个地方。我们所拥有的记忆构成了我们自身,人们认为记忆是线性的,但其实记忆是充满了不确定性、极其主观的。所以我非常关注这个点,从获奖的那篇科幻小说,到《甲马》。《甲马》就是以一段记忆为线索,谢家人点燃甲马纸,成为短暂的时间旅行者去探究过往。”
“甲马让我连接了不同时代和不同的人,希望读者也能喜欢这段奇幻旅程。当然我现在意识到“记忆”是我的套路了,下一本书要中止这个套路,”默音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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