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庆国
小时候,母亲告诉我,出门远行的人,神一直跟在你的身后,因此,出了门就别回头,不回头的游子有一种安全感。然而,有一次,我忍不住猛地回过头去,想看看一直跟在我身后的神是怎样慈祥或威严时,我却只看到了我留在黄土路上的时隐时现的脚印和一坨一坨的冰草胡子,远处是沉默不语的山头和山头上疾走的大风。那一刻,我竟忍不住泪流满面,忽然感到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倾诉出来。当我接着往前走,面对旷野蓝天,大声吼出来的那种东西便成为我最初的诗歌。
也是在小时候,也是母亲告诉我,男儿肩上有两盏灯,一盏照着左边,一盏照着右边,即使再黑的夜里,真正的男儿也不会把路走错。但谁心里有鬼,那灯就黯淡无光;谁做了亏心的事儿,那灯就会被大风吹灭,或者被神的大手端走。我没有看见过别人肩上的灯光,也不知道别人是否看见过我肩上的光亮。但我在夜晚的山路上仰望星空,总以为那或明或暗的星星肯定是许许多多的男人们走在一起,有时我竟会听见他们“唰唰”的脚步声,有时总想从中找到属于我的那两颗星来。
因为我的父母都没有文化,我从小也就不会受到比如背诵唐诗宋词和阅读中外文学名著的熏陶,但他们却教给我不少民间谚语和俗话,还有当地的民间传说和祖辈的一些故事。现在想来,我是多么幸运,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最原汁原味的民间文学的教育。记得母亲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边给我们兄弟姐妹们纳鞋或补衣服,一边给我讲她的经历,有时母亲会讲得哽哽咽咽起来,我也就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原来母亲有这么多让人感动的故事;记得当父亲因为遇到愤怒的事情而大发雷霆时,我惊异于他竟会吼出那么多富有哲理的精彩土话,哪怕是骂人的粗话……有些已被我忘记了,但有些我将牢记一生。
好多年过去了,不管我走到哪里,总觉得身后都有一种关切和呵护的目光,有时觉得这目光像父亲手中的牛鞭,我不往前走就会受到鞭策;好多年过去了,即使风高月黑的日子,我也会用自己肩上的灯光把自己照亮。
记得那是在会宁的一段日子,那时能够写作是我唯一的幸福,如果柏拉图所说的“诗人是神的抄写员”这句话成立,那我肯定是置身于一种喧哗与躁动中,躲在内心的角落里一边宁静地思考,一边替我身后的神抄写着什么,就像抄写了敦煌经书的写经生一样,执著而幸福。那时,我感觉到了我肩上的灯光,那么强烈,那么高傲,那么让我自信、义无反顾。
那时,父亲或者我的兄弟姐妹们常常到县城里来赶集,顺便到我的单位或者家里来看我。有时他们把赶着的毛驴就拴在单位院子里的白杨树上,我有时会过去轻轻地拍拍这位“老伙计”的脖子,我看见他的眼神和多年以前一样忧伤,有一次我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一双毛驴的眼睛,忧伤而执著。毛驴在院里静静地站着,父亲或者兄弟姐妹在我的房子里一边熬着苦涩的罐罐茶,一边说些乡下的事情。待他们走了,那些事情却在我心里翻腾来倒腾去地让我不能平静,直到用分行的文字把它们记录下来……
事实证明,这些年来只有写作,甚至我把它叫记录,才能使我躁动不安的内心变得宁静与纯净,这个过程,我注重细节的叙述,我认为它在诗歌中很重要,它能使抒情达到应有的高度,同时具备一种让人渴望的可触摸感,这感觉便是隐藏在我诗句中的心灵始终摆脱不了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真实的疼痛。有时面对一首小诗,就像面对一团烈火,把在风雪中冻得麻木的双手伸向它时,我会渐渐感到指甲缝里的钻心的疼痛,温暖有时也很疼啊!
如今,我已从会宁来到兰州,兰州是个比会宁大多了的地方,灯比会宁的亮,人比会宁的多,但我依然觉得背后的目光还和多年以前一样温暖;依然感到自己肩上的那两盏灯还和多年以前一样明亮。面对那张老旧的写字台上厚厚的稿纸和笔尖已秃了半截的钢笔,我还在做着一个抄写员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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