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风景

□ 符曦（四川）

有些风景，在我心中留下烙印，所以期待有一天能把它们画下来，画中的风景，拥有文字无法靠近的冷热和氛围。

敦煌和松潘这两个地方，我疑惑自己前生也许和它们有缘，不然今生不可能一见如故。这两个地方无疑有着某些共同之处，比如神秘和蛮荒。就说敦煌，从小在诗词里读到“春风不渡玉门关”，曾怀疑那里是否一片残垣断壁？“平沙万里绝人烟”，到底是壮观还是可怕？这一切在没见到之前终究不过是些飘渺之念。

等去了西北，才了解那里几乎终年无雨，阳光硬朗，耀到睁不开眼。白光下热，黑影里冷，寒风一吹，裹挟着狂沙滚滚而至，让人呼吸困难冷得发抖，偶有几颗粗沙撞到脸上，几乎会划破皮肤。但这情形的另一面又让人快乐惊喜，风是那么大，完全可以躺在风面上行走，感觉像躺在斜坡上，脚步轻轻一点，人就自动前行了。风甫停，则流云万里，金光灿烂，褐色的大地一眼望不到头，没有植被，赤裸裸的沙砾地表，连绵起伏滚动到天边，如果不是偶然出现的电线杆，我会以为来到了史前时代或者火星。这里除了地就是天，寰宇之下只见地平线，这样的地平线在视觉上极单纯，似乎只好用直线来统一概括，然而，感觉却告诉我，那里实际上是起伏不定的山峦，无论前面的还是后面的，全都叠进一丘蔚为壮观的褐黄里，因为把众多压缩为一，所以凝聚了像波涛一样翻滚的能量，深埋热情于冷静的地平线，化作简洁概括的直线，这样的直线因浓缩了空间而蕴含巨大张力。伸向天边，无始无终。感受到空间无限而生命有形，时空具逝，生命只是无限时空里瞬间扬起的沙粒。而永恒，那个神秘存在，却悠游于天地之间，回环无穷。彼时不由联想到老子说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真觉余味无穷。

无法忘怀的另一景，松潘的某个黄昏，它那黑暗深沉的色调，使我迷惑。记得当地藏族人的石屋外，山野漫漫，我信步而行，从黄昏直到夜晚降临，凝视远方，只见大地幽暗深邃，天空明亮奇幻。四野无声，群山的阴影浓重而凝然不动，黑暗的色调笼罩了一切，可以感受到雾气、湿气、夹杂着嗖嗖的寒风，周围冰凉潮湿，混合着植物的丝丝清香。群山完全一片浓黑，不见任何褶皱与体积，只有和天空交界处连绵起伏，轮廓刀切一样分明，山的剪影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形状。这些起伏的黑色剪影在天空之下肆意奔走，像波浪流向远方。流着流着就凝固了，把能量聚集在奔向天空的最后一瞬。而天空，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临界点宁静悠然地呼吸着，上升着，用它的清凉来安息这黑色灼热的奔涌，用它悠长的安然平静群山的忙乱。这些黑，这群山的黑，到处都是均匀的稠厚一团，任我怎么睁大双眼，也无法从中看出丝毫浓淡层次和色彩倾向，到底可能是怎样的黑呢？黑褐？黑蓝？黑紫？还是根本就不是颜料能调出的黑，它比所有能调出的黑更重，也更远，和我们在画布上处理黑色的规律完全异样……如果没有明度变化和色彩倾向的变化，那就意味着死寂和视觉折磨。可我面前寂静无声的黢黢群山，在这样的黑里却丝毫不见死板和枯燥，反而似乎获得了无尽的生命和能量，随时可以默默释放。它黑得浓稠似铁推之不动，却又仿佛稀薄如水挥之即去；它环绕四野雄踞眼前仿佛密不透风，却又横亘天边流波寰宇几乎飘渺无踪。

也许这群山与大地暗喻的，根本就不是视觉的黑，而是精神上的黑？但什么样的精神黑暗之上，能有这样清奇晶莹的天空呢？黑暗的紧迫与仙境的轻盈紧紧相随，天空与大地，就这么让我看得眼睛发痛，忘乎所以，最后，一切都消失了，远了，我看到的是所有颜色沉静后的混合，是万物的颜色在辉煌后的歇息，是宇宙深藏的智慧，是引而不发的力量。在这混沌一片的模糊里，我看到了万物的欢欣，在空无的黑色里触到了世界的悲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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