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之后,上海的文化期刊有过几个月的间歇,又繁荣起来。我的收集兴趣虽然不如八月之前那般热烈,但是见到中意的几乎全买到手了,如《文艺复兴》,《人世间》,《文章》,《周报》,《大家》,《文萃》等等,这么说吧,该有的全有了,这些品种均可视为杂志中的上驷。《大家》的得手稍曲折,一开始我搜集张爱玲的初发刊只限于一九四五年八月之前的,没有通盘考量,等到醒悟过来正确的作法时,张爱玲已经是热门的标志,不好找而且价钱贵。我的书友赵国忠某个周末早晨在潘家园书摊碰到一个书贩卖一堆旧期刊,他钱不够,赶到门口等我来,再去找那个书贩,东西已经易手。赵兄无大所谓,旧期刊不是他的主项,我却懊丧不已,问他那堆杂志里都有什么,称有《文饭小品》,《大家》,《人间世》等十几种,我更是懊恼。
一九九八年三月十四日,星期六,大风。这天于西单横二条中国书店购得《大家》合订本,看来我与张爱玲初发刊真的有缘。说起当天的情景,犹为之神旺,张爱玲称出名要趁早,淘买旧书也要趁早——年纪轻体力好。是日大清早五点钟出门,倒三趟公交到潘家园,买书刊七十余册,然后坐公交赶到西单横二条购得《大家》及二十余册杂志,然后坐三轮车赶到琉璃厂来熏阁购民国版《蕉窗话扇》,最后拎着三大包书刊打车回家,竟然忘记午饭什么时候吃的。横二条中国书店那天是重装开业,好东西敞开供应,有钱的话,当场就能成为“藏书家”。卖给我《大家》的店员姓韩,是第二代“杂志大王”刘广振的高徒,写一手好字,对我一直友善。他说你这么喜欢旧杂志,可惜没赶对机会。有一次杭州旧书店将民国杂志清仓处理,多少麻袋呀,总价一万八千元,如果你赶上了一把买断,以后就没急着啦。我的《大家》550元买来,上面有我不忍回望的上海旧书店定价签“册数3 定价2.00”。
我这本《大家》还有点儿说头,合订本的书脊下面有二行字“群众出版社 资料室藏”,创刊号封面盖着红方章“群众出版社资料室”。凡是玩旧书的,谁手里没有几本“群众出版社”的旧物呢。至于何以该社的藏书铺撒得满天星斗,我是知道内幕的,如果谁有兴趣,不妨读读韦力的《失书记》和《上书房行走》,里面有那个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我补充一点儿,该社的平装书是一个去向,该社的线装书是一个去向,该社的老杂志又是另一个去向,在运输老杂志的过程中,难免发生如敦煌遗书押解送京途中所发生的小偷小摸。鲁迅说过:“在中国凡是公共的东西,都是不大容易保存的。倘其落在内行的手里,就会被偷完;倘其落在外行的手里,就会被糟完。”
合订本的书脊下面有二行字“群众出版社 资料室藏”
张爱玲是现代文学史惟一一位天才作家,如果谁不服气的话,请读张爱玲十八岁所写《我的天才梦》,哪怕能够写出其中一句也算离天才不远了。就算是张爱玲,在现代文学的生产流水线上也要有贵人的帮忙。算起来,这几位应该算是张爱玲的贵人,周瘦鹃(1895-1968)、柯灵(1909-2000)、胡兰成(1906-1981)、龚之方(1911-2000),唐大郎(唐云旌,1908-1980),还有一位是少为人知的《杂志》主编吴先生。这几位因为赏识张爱玲才华而提供发表作品的阵地,而胡兰成则直接影响了张爱玲的文字风格。止庵曾说:“我读《今生今世》,觉得字里行间也有她的影子。那么张爱玲是否受过胡兰成的影响呢。二人相识于《封锁》发表后,大约是一九四三年底。她继而所作《花凋》、《年青的时候》,以及《传奇》增订本新收《鸿鸾禧》等五篇,风格较之先前有明显变化,更多采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更加强调人生的“苍凉”,乃是真正进入成熟时期。恐怕不能说其间毫无关系。如今没有张爱玲,也就没有胡兰成;当年没有胡兰成,张爱玲会是什么样子——恐怕总要打些折扣罢。”
柯灵对于张爱玲成名因果发表过一句甚高明的理论:“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一九四三年——一九四五年)是命中注定,千载一时,‘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幸与不幸,难说得很。”这番话间接地否定了那番话: “上海沦陷后,文学界还有少数可尊敬的前辈滞留隐居,他们大都欣喜地发现了张爱玲,而张爱玲本人自然无从察觉这一点。郑振铎隐姓埋名,典衣节食,正肆力于抢购祖国典籍,用个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归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并具体建议:她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除了郑振铎的这番蠢话之外,柯灵自己也傻傻地劝过张爱玲:“我顺水推舟,给张爱玲寄了一份店里的书目,供她参阅,说明如果是我,宁愿婉谢垂青,我恳切陈词;以她的才华,不愁不见知于世,希望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柯灵此篇《遥寄张爱玲》,情辞并茂,可入选中国现代散文名作之林。
河清海晏之后,张爱玲果然受到责难,对此墙倒众人推的民族性,张爱玲借《传奇》增订本(1946年)出版之机给予回击,“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我仿佛没有解释的义务。”所幸张爱玲一直不乏贵人在裉节之际挽大厦之将倾,不然的话,一直靠稿费维持生活的张爱玲怎么撑得下来。
《传奇》增订本1946年出版
这回伸以援手的是龚之方和唐大郎。龚唐二人,那一时期,在我看来形同一人,或可喻为“龚不离唐,唐不离龚”。龚唐于一九四六年春成立空壳公司“山河图书公司”,龚之方称:“山河图书公司实际上是一块空招牌而已,所刊出的地址,电话是我与名作家唐大郎(云旌)写稿的地方。”实际上“山图”只出版过一种单行本,即张爱玲的《传奇增订本》,还有就是《清明》与《大家》杂志。再往后,一九四九年十月龚唐主办的《亦报》,连载张爱玲的小说《十八春》和《小艾》,而此时张爱玲只能化名“梁京”了,龚唐对张爱玲只能帮到这么多了。
《大家》一九四七年四月创刊号出版(出版人龚之方,编辑人唐云旌),相对于战前的十几个杂志阵地,现在张爱玲只剩《大家》一个阵地。张爱玲对于杂志有着感恩的态度:“以前的文人是靠着统治节级吃饭的,现在的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兴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买杂志的大众。”
《大家》一九四七年四月创刊号
第一期的“编后”两处提到张爱玲,“本期要郑重向读者介绍的是赵超钩(沙)先生的短篇,张爱玲小姐的小说,黄裳先生的游记,吴祖光先生的杂写,马凡陀先生的诗,凤子小姐的小品,”“张爱玲小姐除掉出版了《传奇》增订本和最近为文华影片公司编写《不了情》剧本,这二三年之中不曾在任何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华丽缘》是胜利以后张小姐的‘试笔\’,值得珍视。”《华丽缘》有一幅插图,不知出自谁之手。
《华丽缘》
第二期刊出张爱玲《多少恨(即<不了情>)》,丁聪作一幅插图。第三期续完《多少恨》,丁聪又作一幅插图。丁聪从未提过为张爱玲作插图这件事,也没有人在张爱玲火遍神州后向丁聪求证这个花絮。第三期“编后”称:“本期将张爱玲小姐所作《多少恨》小说刊完,占十九面篇幅之多,这是应多数读者要求,我们特地烦懇张小姐赶写的。”幸亏一鼓作气连载完毕,第三期是《大家》的最后一期,《多少恨》最后一段竟成为张爱玲留在大陆杂志的绝笔:“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多少恨》
张爱玲,一只漂泊天涯的船。
张爱玲与胡兰成诀别时也写到船:“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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