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
莫高窟。
早就听说你——敦煌莫高窟。
听说的时候是少年,传说中的你朦朦胧胧,神神秘秘;我照样也是没有急于去访你,我知道,去早了也是白去,反正你等在那儿,等到了能够认识你的时候,再去不迟。
我早就知道有一个常书鸿,留学归来守住了西北祁连山下的一座洞窟,在滚滚黄沙、满目荒凉中皈依了艺术的至高如来,成为圣徒。
我也听说过五百个强盗成佛的故事,人性的这两极之间,究竟有多远?从强盗而佛的历程,可以是终生无法抵达,也可以是一夕悟透瞬间蜕变?
我还知道有只九色鹿,在诱骗和围猎中钻进一座洞窟,往墙壁上一靠,化作了无法再射杀的壁画。
哦,敦煌莫高窟,敦厚辉煌莫如其高的艺术宝窟。关于你,我知道得还是太少,我准备得还是太不充分了;当我走近你的时候,我看到五百个洞窟似五百只佛眼无声地望我,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流沙披散于土崖的荒凉额顶;这座洞窟的整体就是一座造型怪异,内蕴深含的雕构,它外貌的荒凉和内脏的灿烂同样令人惊异,它的处境所呈现的被遗弃状和它的内心所呈现的永恒固守一样强烈;它是那样一种随时有可能被重新埋没的永恒,又是一种因了极其偶然的原因才得以重现辉煌的安详。
哦,你看它自然如初的态度,就似乎是从未被流沙淹埋过,就仿佛是它一直呈现着,对它来说,千年只是一瞬,“昨日今我一瞬间”。它既没有丝毫因重见天日、大放异彩而表现出的庆幸、自豪,也没有一点儿由于久埋地下而流露出的委屈、沮丧;它就是那样自然如初,新我如故。
千载的沉埋对它来说兴许正是无知无觉的昨夜一梦呢!它睡了一个好觉,刚刚醒来,不料竟名满天下,访者如流。它觉得非常非常奇怪。
或许它认为每寸土地上其实都印满了祖先生活劳动的印记,都渍印了先人的汗水和泪水,都渗透了前辈的鲜血……土地才是一幅真正的不断创造着的壁画呢!
或许它早已知道,一切都不是侥幸的、偶然的,它的呈现早在预料之中。
是的,莫高窟正是这样呈现着。
敦煌城外十五公里处,坐落着的一座三危山的山湾下面,就是了。如果不走近,谁也看不出这里有神藏秘设;即使走近了,也还是不大容易辨出;拐过了敦煌研究院的整齐庭院,才蓦然闪出一座仙窟佛洞。
荒凉幽静,佛眼低垂。
白杨肃立如仪,柳枝如丝如绦。
有一河自湾前驶过,暮冬如冰道。
冬日的辉光恰恰笼罩,给每座洞窟之上勾勒、涂抹出一道金额,愈发显得窟眼深邃。
为了保护这些洞子,每个洞窟都封上了钢门,编了号,这样一来宛如戴了新潮眼镜的五百只古老的佛眼。
有一位西部诗人这样写着:菩提树筛下的阳光
在草坪上渲染着沉默的绿色九层阁无语伫立没有钟磬声
风铃也不再鸣响
黄、白、褐肤色的旅人宛如一尾尾游鱼
从一个洞窟静静地滑向另一个洞窟正是这样——“静静地,宛如一尾尾游鱼”,在三危山下,九层阁前,藏经洞口,只有屏住呼吸,连一个赞叹的气泡也不敢放出来,仿佛在岁月深奥庄严的海底移动,仿佛是戴了潜水面具的人正滑动在一艘巨大的艺术古船的海底残骸面前……哦,在超拔世俗生活的灿烂圣画面前,我只能变成一尾默默思想的鱼!
从一个洞到另一个洞,参观了二十几个洞窟,半天已经过去了。还有四百多个洞子呢,看得完吗?
而且,即便说是住下来,细细地看上一个月,对我这样一个没有宗教生活、缺乏历史知识、毫无美术修养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稀世的艺术珍品是不可能像金钱那样被普通的人们轻易地认识的,虽然它们往往是无价之宝,世界总是在一些无价之宝的被蒙尘遗弃和舍身探求之中显出了悲哀和勇气,显出了人类价值判断中独有的精神分量!
鉴赏,这需要多少学识、经验、智慧和判断力,还需要多大的力排众见的勇毅!除了古玩字画之外,我们这个长城民族在其他的领域内缺乏“鉴赏家”,这足以说明已经有不知多少无价之宝被湮没毁弃了。留下来一则伯乐相马的故事,像嘲讽似的备注着……朝朝代代,依旧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所以我真正来到莫高窟下的时候,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坦白承认:我尚未达到真正认识它的程度。我所与众不同的品格是,在人们的一片热赞声中,我敢于承认自己的无知;同时在面对我尚未能深透理解的美好事物时,我懂得敬畏与虔诚。
我想问——
三危山,你所预示的是哪三危?九重阁,你又象征的是哪九重?
莫高窟,你所说的“莫高”是一种对世人的警戒呢,还是一种对自身的赞许?
最后,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判断是:古代世俗生活透过宗教折射出的灿烂艺术光辉,是多么美中不足,令人遗憾,为什么人的生活画面非要通过神的折光才能保存下来呢?为什么不能用三百个洞窟直接描绘当时各阶层人们的生活场景呢?想想,那该是多么有趣、多么活生生的画面,同时又是多么珍贵的历史资料啊!可惜,只有描绘神的圣画才是可以动员如此浩大的工程的,而人的生活则被人不屑于描绘。人曾经是这样的瞧不起自己,绘画的人也曾经是这样轻视自身的生活,而却专心地、满腔热忱地用毕生心血、用金粉五彩描画神的传说、佛的经典……我看到,辉煌卓绝的艺术巨匠,那时不过是宗教的仆人、政治的奴婢,无论她有多么惊人的容貌,她都是跪着的。
人啊,什么时候。你自己站立起来。
(本版作品分别选自《大美敦煌》《娜夜诗选》《斑头雁向敦煌飞来》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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