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仁爱范例：伤人乎？不问马

《论语·乡党》篇有一则12字的小故事：“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孔子悲天悯人的情怀，使人油然而生敬意。读《论语》，此则不可绕过。

这场大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已经无从知晓，“厩焚”既成事实。“厩”，所属何人，家厩还是公厩？“子退朝”可见端倪。孔子51岁时为中都宰，还在汶上上班。52岁时为司寇，在朝廷上班，主管司法和社会治安。职责所在，若是公厩，公事公办，在朝廷上就应处理，不必等到退朝。马匹是重要财富，从财产损失角度讲，问人后定当问马，不问马反而显得孔子办事有所疏忽。

《孔子家语》对此事的善后有所记载：“（子）乡人有自为火者则拜之”。孔子对那些来救火的乡亲们表示感谢，独拜乡亲，不是家厩而何？因而“退朝”就是从朝廷回到家里，见自家养马处失火，才逗引出下面的询问，“家厩”应是合理判断。“焚”，会意字，从火，从林。古人田猎，为了把野兽从树林里赶出来，就采用焚林的办法，大火烧过，无一幸免。用“焚”而不用“火”或“烧”，因其最能凸显这场大火损失惨重，几乎全被烧光，而不是损失了了，虚惊一场。

“伤人乎？”孔子问伤没伤人。在马厩工作的是什么人？不是孔子的家人，也不是孔子的学生，自然是马夫。马夫不同于“小人”，古代从事农业生产的皆称为“小人”，而马夫没有土地，社会地位比小人更低，应是奴隶。奴隶在当时是一种商品，可以买卖。史载秦穆公用五张羊皮赎回百里奚，晏婴用一匹马的价格就赎回了贤人越石父。据《曶鼎铭》记载，周朝时奴隶五人始抵“匹马束丝”，即一匹马加一束丝绸可以换五个奴隶；换言之，一个奴隶不如一条马腿值钱。对那些地位低下、又难辞其咎的马夫，孔子没有责罚，没有呵斥，只担心他们受没受伤。看来孔子不是光嘴上说说“仁者爱人”“泛爱众”，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无不折射人性的光辉。

故事到此本该结束了，但记录的弟子却觉得没完，加了一句“不问马”，言外之意是该问马，一定要问马，但老师就是没问马，百思不得其解。这位“记者”是客观、真诚的，把自己的疑惑忠实记录下来，留待后人想象、评说。

是的，从当时的大环境来说，总是要问问马的。马在春秋时期是国家军事力量的象征，所谓“百乘之家，千乘之国，万乘之王”，都是以马匹的多少来认定的。《论语》上说“齐景公有马千驷”，齐景公作为齐国的国君，拥有四千匹马，很富有也很雄壮。马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大夫不徒步，故有车，有车则有马。按规定，庶人牛车，士人二乘，下大夫三乘，上大夫五乘。孔子为上大夫，一车四马为一乘，孔子应拥有20匹马。马又是财富的象征，不亚于今天我们对房子的追逐。《曲礼》上说“问庶人之富，数畜以对”，问问一般人家富不富有，点数一下家里养的猪牛羊就知道了。《大学》里说“畜马乘不察于鸡豚”，蓄养一车四马以上的大夫，就不要再关注那些鸡猪这些小的财产了。《论语》上说“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齐国大夫崔杼杀掉齐庄公，同为大夫的陈文子耻于和崔杼同朝为官。他家里有四十匹马，不要了，然后流亡其他国家。此处专门点出陈文子“有马十乘”，可见这是一笔巨额财产。总之，对一般人来说，无论如何，都应该问马，而且不同人会有不同表演。若是一个飞扬跋扈、没有人性的奴隶主，他会暴跳如雷：“把那几个马夫拉出去砍了，剁成肉酱！”若是一个吝啬成性的土财主，他会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我的马呀，我的马呀！”若是一个爱财如命又假装斯文的伪君子，会说：“这如何是好！”定会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他们都不会像孔子这样，若无其马，只问人。

“‘伤人乎?’不问马”，圣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并非不爱财富，“富而可求，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关键是不忘初心，不要忘记那份高贵的同情心。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同情心是人性的发端。孔子说“操则守，舍则亡”。他们能坚守人性的本真，“择善而固执之”。天地之间人为贵，尤其面对社会的底层。“鱼和熊掌不可得兼”之时，马再贵重毕竟是马，人再轻贱毕竟是人，贵人贱畜就成了必然选择。但一般人则在社会生活的习染、重压下，渐渐迷失了本性，对物与欲、钱与权表现得极度贪婪，而人文精神渐渐缺失，人类追求文明的脚步已经走得很远，以致忘了为什么出发，悲哉！孔子一句“伤人乎”，就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又像一团火炬，温暖了人心，温润了世界。时至今日，我们仍能感受到它的温度、风度、高度。

“伤人乎？不，问马”，孔子得到没有伤人的肯定回答后，接着问起马来，有人这样标点、注释。的确，这样标注聪明机智，顺序不差，把圣人“仁民”“爱物”的情怀都涵泳进去，道德浑全，无所渗漏。不过和前者相比，多了些从容不迫的俗味，少了些仓促之间的意趣。仓促之间见精神，刘邦见追兵甚急，仓促之间把儿子、女儿踢下车去；曹操仓皇逃跑，大叫“我有头否”，仓促之间才能流露真性情。孔子说：“君子无终食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君子哪怕在吃一顿饭的时间也不会违背仁德，仓促之间一定是这样，颠沛流离也一定是这样。圣人仓促之中，以人为急，以人为重，爱人心切。孔子并非不爱马，只是心切于人，来不及问马，甚至知道人没受伤后，以致忘了再问马，也未可知。

梁漱溟曾说，人要解决三大问题，人与物之间、人与人之间、人与自己的内心之间，顺序也错不得。的确，人若蔽于物，目中无人，内心迷惑、焦虑，自然快乐不起来。《论语》“厩焚”章，很好的诠释了这个问题，提供了解决的范例，让我们仔细省悟，躬而行之，慢慢走向正途，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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